2021年4月24日，美国总统拜登在亚美尼亚大屠杀爆发106周年纪念日上，公开将其称之为“种族灭绝”。此前，不论是小布什、奥巴马还是特朗普，都由于忌惮美国与土耳其的盟友关系而尽量避免使用“种族灭绝”一词称呼此事。
对于不熟悉土耳其历史的人来说，亚美尼亚大屠杀可能只是一个偶尔出现在国际新闻中，但却又相对陌生的事件。那么，土耳其究竟对亚美尼亚人做了些什么？为何土耳其对“种族灭绝”一词如此敏感，而拜登的声明又是否将导致美国与土耳其“彻底撕破脸”？
拜登“硬怼”土耳其，埃尔多安反应冷淡
在4月24日亚美尼亚大屠杀爆发106周年纪念日时，拜登在讲话中说道：“每年的今天，我们都记得在奥斯曼帝国时代发生的亚美尼亚大屠杀中死去的生命，并致力于防止这样的暴行再度发生。奥斯曼帝国发起了这次残酷的运动，并最终导致了150万人丧生。”
而土耳其政府方面对该消息的反应则十分冷淡，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拜登讲话的主要内容早在几天前就已经被泄露了出去。据官方媒体报导，土耳其外交部长在周六晚些时刻召唤了美国驻土耳其大使，并向其表达了对这一声明的抗议。白宫方面则表示，两人同意要“有效处理分歧”。
除此之外，土耳其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在亚美尼亚大屠杀纪念日的同一天，土耳其当局安排了加里波利战役百周年纪念的活动，以纪念这场具有强烈“爱国主义性质”的战役，并试图压下亚美尼亚大屠杀纪念日的风头。埃尔多安在随后发布的声明中强调，土耳其将“捍卫真相，反对所谓种族灭绝的称呼”。拜登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将在6月时与北约首脑会议上见面。
此前，拜登的前任总统们都不愿意对土耳其这一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国家发难。同时，不少学者也担心，这样的后果很可能令本来就紧张的美国和土耳其关系雪上加霜，导致将土耳其更加走向俄罗斯或伊朗等美国的对手的怀抱中。
土耳其总统府通讯部长法赫雷丁·阿尔通在周六晚些时刻于声明中说道：“拜登政府不顾历史因素而错误地阐述历史，这对于美国与土耳其关系来说是尤其不幸的。”
拜登的举动，令不少亚美尼亚人都对美国表示感激。美国亚美尼亚议会执行董事布莱恩·阿杜尼在声明中表示：“否认种族灭绝是一段令人痛苦的经历。现在发生的，是捍卫人权的历史中非常关键点一个时刻。”
亚美尼亚总理尼古拉·帕辛扬对拜登的讲话评价道：“美国再度表明了其对保护人权的价值的承诺。”
不过，许多人也认为拜登的声明并不会对现状起到太多的改变作用。土耳其周报《Agos》总编叶瓦尔特·丹兹吉安指出，美国前总统里根早在1981年就曾提到过亚美尼亚大屠杀是“种族灭绝”行为。而记者兼人权活动家穆拉特·赛利钦认为，目前德国等20多个国家都认定亚美尼亚大屠杀为种族灭绝，然而对土耳其来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对于土耳其国内，不少土耳其人仍然坚持认为该事件没有理由被称为种族灭绝。土耳其极端民族主义的爱国党党领袖杜古·培林赛克在写给拜登的公开信中说道：“众所周知，种族灭绝是在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之后而被授权法院判决的。而对于1915年的事件来说，目前没有任何司法判决。”
土耳其究竟对亚美尼亚人做了什么？
一切要从土耳其的前身——奥斯曼帝国说起。在奥斯曼帝国境内，由于信仰基督教，因此亚美尼亚人一直以来受到一定程度的打压，其能享受的权利相比穆斯林来说也要少很多。自19世纪后，逐渐无法忍受差别对待的亚美尼亚人与奥斯曼帝国政府爆发了一些小规模冲突，并在俄土战争结束后增加了与俄罗斯的接触，期待俄罗斯方面对奥斯曼帝国的施压，能够为自己换来更为平等的地位。
1914年7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奥斯曼帝国与俄罗斯再次站到了不同的一方。由于奥斯曼帝国在萨勒卡莫什战役中被俄罗斯击败，土耳其战争部长恩维尔帕夏因此指责，是当地的亚美尼亚人协助俄国人才导致战败。这导致奥斯曼帝国国内反亚美尼亚的情绪高涨，也成为了之后对亚美尼亚人实施屠杀的导火索。
诚然，据史料记载当时的确曾有亚美尼亚民族主义者组成了游击队，并协助俄罗斯与奥斯曼帝国作战。然而土耳其方面的失败，还是因为国力的原因，把责任推到亚美尼亚人头上显然是很荒唐的，实际上亚美尼亚人在被奥斯曼土耳其征服之后，其反抗程度并不是很激烈。
土耳其没有能证明有大规模的亚美尼亚人参与配合俄国，但是自从1915年4月24日后，情况开始变得急转直下。数百名亚美尼亚知识分子被奥斯曼帝国当局逮捕并处决，这被视为大屠杀的开始。许多史学家认为，在大屠杀开始时，奥斯曼帝国大约居住了200万名亚美尼亚人。但当1922年时，帝国境内的亚美尼亚人数量已经下降到了30多万人。
在大屠杀爆发后，当时的《纽约时报》对其做了较为详细的报道，仅在1915年就发表了145篇相关文章。据显示，当时出台的法律允许政府与军方可以肆意驱逐任何他们认为感到“存在威胁”的亚美尼亚人。再到后来，法律规定亚美尼亚人必须上交所有武器，大量亚美尼亚人被送进了劳改营。与此同时，大量亚美尼亚人在被奥斯曼帝国官方转移至集中营的路上因条件恶劣而纷纷死亡。
而对于死者各种死状的描述，则显得更为凄惨。据一些在当时的照片显示，奥斯曼帝国的士兵曾与大量被砍下的头颅合影，或是站在累累白骨上照相。杀死亚美尼亚人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烧死，淹死，毒死，折磨致死，病死和饿死。与此同时，报道指出有亚美尼亚孩子被集体装上船只，带到海外并悉数被扔到海里。
迄今为止，对于大屠杀中的丧命人数仍然还存在着争论。在1914年至1923年之间，亚美尼亚人总共的估计死亡数字从30万至200万都众说纷纭。不过，大部分估算值最终还是落在60万至150万人之间。其中，奥斯曼帝国当局曾在1915年至1918年估算约为80万人。
“种族灭绝”一词为何分量如此之重？·
“种族灭绝”一词在新闻中并不少见。然而，实际上不少人对于这一词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同时，与“种族灭绝”意思相近的“种族清洗”也经常在新闻中被提到，很容易令一般人将两者之间混淆。那么，为何“种族灭绝”一词的分量如此重要，而“种族清洗”这一词又代表了怎样不同的意思呢？
简单来说，“种族灭绝”之所以分量很重，是因为其在国际法中的意义非凡。种族灭绝一词最早出现在1944年，由波兰律师拉斐尔·莱姆金首次提及，是在二战之后为了防止再度出现纳粹对犹太人进行的大屠杀等罪行被重演，而被国际法明文规定的。根据1948年联合国《防止及惩治灭绝种族罪公约》，种族灭绝被定义为“蓄意全面或局部消灭某一民族，人种，种族或宗教团体”。
联合国还解释道，会触犯到“种族灭绝”一罪的行为包括杀害该种族的分子，对其身体或精神造成严重伤害，故意使其生活在某种条件下以达到毁灭其生命的目的，或是强制以各种方式防止该族群生育。除了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以外，1975年开始的柬埔寨红色高棉大屠杀，1994年的卢旺达大屠杀，以及波黑战争中塞族共和国制造的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都是被公认的种族灭绝事件。
而相比之下，“种族清洗”的地位相比“种族灭绝”，则要显得微妙许多。种族清洗一词是在上世纪90年代之后才被广泛使用的新词汇。其代表的意思也十分模糊，并不像种族屠杀这样有着法律上的明文解释。正因如此，种族清洗目前并未被联合国列入国际法管辖范畴，其严重程度自然要比种族灭绝低很多。
裁定种族灭绝，需要足够确凿的证明举证该族群真正受到了系统性的灭绝，实践起来相当困难。例如，此前缅甸的2017年罗兴亚难民危机就被美国时任国务卿雷克斯·蒂勒森形容为“种族清洗”，直到2018年才改口为“种族灭绝”。而联合国调查人员也将罗兴亚难民危机定义为“出于种族灭绝意图”，并未真正使用“种族灭绝”一词。
因此，由于“种族灭绝”的分量实在是过于重大，并且所牵扯到背后的政治因素实在过多，导致各国官方在用到“种族灭绝”一词时都会极为慎重。而拜登敢于以美国总统的身份公开称呼亚美尼亚大屠杀为种族灭绝事件，其重要性也不言而喻。
为什么土耳其就是不愿意承认？
由于在事发当时，西方各大媒体都对亚美尼亚人的遭遇进行了大范围报导，因此土耳其官方也根本无法完全否认暴行的存在。然而，土耳其官方却认为表示暴行发生在战争时期，与一般战时行为差别不大，并且除亚美尼亚人之外也有其他种族的人口丧生。并且，土耳其官方也坚持否认在当时又推出过任何针对消灭亚美尼亚人的计划，因此不应当被算作“种族灭绝”。
在国内，土耳其对该事件进行了严密的言论封锁。自2003年以来，土耳其的各大学校被禁止使用“种族灭绝”一词。而土耳其最著名的两名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住奥尔汗·帕慕克以及埃尔夫·沙法克，曾与其他知识分子一同向土耳其提出了关于种族灭绝的质疑，他们后来因为这一举动而被指控了“侮辱土耳其”罪名，足以可见土耳其对亚美尼亚大屠杀的态度有多么的敏感。
而土耳其之所以对此事如此敏感，很大程度上与土耳其的民族主义有着深刻联系。自埃尔多安于2003年就任总理后，埃尔多安已经执政土耳其18年。在其带领下，土耳其实现了人均GDP从2000美元一跃超过1万美元的经济腾飞，成为了中东地区的一大强国之一。与此同时，在埃尔多安的统治下，土耳其国内的民族主义情绪日渐高涨，并被不少评论家认为是要恢复曾经奥斯曼帝国的辉煌。
并且，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协约国制定以用来惩罚奥斯曼帝国的《塞夫尔条约》很快便被废除，导致土耳其国内严重缺乏对一战期间各种战争罪行的反思。土耳其方面不仅不承认亚美尼亚大屠杀为种族灭绝，同时也拒绝承认在一战时期对其他族群进行的屠杀事件，其中包括希腊独立战争期间，奥斯曼军队在希俄斯岛上杀害四万余名希腊人的惨案。
民族情绪对于土耳其人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自从在西亚崛起，奥斯曼土耳其几经波折，最终在默罕默德二世时攻下了君士坦丁堡，灭亡了东罗马帝国，成为地跨欧亚的大帝国，其文明程度不只是不输与当时的欧洲，在某些方面，比如宗教宽容方面，甚至超过欧洲，默罕默德二世后来就自居罗马皇帝，其本人精通包括拉丁语和希腊语在内的7种语言，这与后世想像的落后显然完全不是一回事，已经很有世界帝国的气势。
但是专制王朝终究无法长久，在欧洲不断进步的同时，奥斯曼帝国走向衰落，不断被基督教国家击败，尤其是屡屡败于俄罗斯，丢失大批领土，内部也不断有被征服的各民族起来反抗。
奥斯曼帝国内部也不断希望改革，到一战前的青年土耳其党执政，也开始了君主立宪和议会政治，但是这一时斯的奥斯曼政府，却因为急于从屈辱的历史中走向强国，民族主义的大奥斯曼主义盛行，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正是在被视为改革者的青年土耳其党手中进行的。
土耳其在一战中加入了德国一方，战绩灰暗，被德国人打得落花流水的俄国人，却能在土耳其身上找回优越感。但是在一战著名的加里波利战役中，一向积贫积弱的奥斯曼帝国，居然成功阻止了英国在土耳其加里波利半岛登陆的企图，成为了土耳其民众心中的骄傲。
在这场战役中，一名名叫穆斯塔法·凯末尔的年轻军官脱颖而出，击退了登陆作战的澳军，被称之为军事奇才。此后，凯末尔成为了土耳其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之后又在战后击败希腊军队，利用西方列强的矛盾，成功的保住了土耳其现在的领土。
正因如此，加里波利战役的纪念日每年也被土耳其大肆庆祝，甚至被视为现代土耳其的诞生日。土耳其这种独特的民族情感，也注定了土耳其官方对于历史的叙事，只能不断向正面方向靠拢，而对于亚美尼亚大屠杀等事件，只能在国内以言论管控的方式来控制，并在国际上不断以“大事化小”的方式试图淡化。
拜登为何有胆量“破戒”
众所周知，美国与土耳其的关系一直都很不一般。
自从美国总统杜鲁门上任后，为了遏制苏联的扩张，美国便主动联络土耳其并于其加强了在经济和军事上合作的关系。土耳其地处欧亚大陆交界处，战略意义十分重要，美国自然将其视为相当重要的盟友。在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美国就曾通过将导弹部署到土耳其的方式对苏联进行威胁，足以可见土耳其的重要性。
对美国和北约来说，没有土耳其，就无法解决中东问题和遏制苏联。
因此，美国官方面对亚美尼亚大屠杀的态度一直以来也极为谨慎。尽管美国众议院分别在2007年和2009年两次投票通过了关于将亚美尼亚大屠杀定义为种族灭绝的法案，但最终这样的法案均遭到了美国前总统小布什与奥巴马的反对。尽管包括奥巴马等总统候选人都曾在竞选活动时使用过“种族灭绝”一词，但不论是谁成功当选后，都因担心这些举动会破坏美国与土耳其的关系而选择放弃。
不过，自从2003年埃尔多安当政后，美国与土耳其之间的摩擦开始变得越来越多。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埃尔多安曾严厉批评美国方面对叙利亚库尔德部队的支持，并将库尔德的民主联盟党视为恐怖组织。在2016年土耳其政变失败后，土耳其方面要求美国遣返政变的“幕后黑手”法图拉·居连，遭到美国断然拒绝，令双方关系进一步恶化。
奥巴马卸任后，美国与土耳其在各种方面的冲突继续加剧。在2017年之后，随着土耳其购买了俄罗斯的S-400导弹系统，土耳其与美国的关系变得更为紧张。在2017年12月，特朗普政府也不得不对土耳其国防工业局实施了相应的制裁。
尽管如此，特朗普时期美国与土耳其的关系并未陷入冰点，可能也要归功于特朗普“交朋友”的能力。特朗普一直以来都以与铁腕领导人关系良好著称，而他也曾多次与埃尔多安巴结关系，多次公开称呼自己与埃尔多安是“非常要好的朋友”，而埃尔多安方面也对特朗普频频示好。在特朗普离任时，埃尔多安还向特朗普发了一封邮感谢信，称感谢他的“温暖情谊”。
对于拜登公开称呼亚美尼亚大屠杀为种族灭绝一事，不少学者认为此事的影响力可能并没有那么之大。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高级研究员阿斯利·艾丁塔斯巴斯表示，埃尔多安并不太可能会在之后采取更多过激的行为。她认为，在过去已经有29个国家将亚米尼亚大屠杀称呼为种族灭绝行为，土耳其除了发出过各种抗议外，均未做出更多举动。
但是，这件事背后所投射出来的，则是美国方面在政策上的转变。
拜登需要遵守其此前提到的“守护民主和人权价值观”的相关诺言。而如今，土耳其已经与美国在国际事务上出现了矛盾的世界观，开始塑造和加强自己的民族主义情绪，并且不断减少对西方国家的依赖以做到“独立自主”。可以预见，在未来拜登政府很可能会与埃尔多安方面出现更多的摩擦。
不过即使如此，两国将仍然会在共同利益方面进行合作，例如双方利益重叠的黑海地区。正如德国马歇尔基金会安卡拉办事处主任奥兹古尔·乌路西萨尔西克里所评价的：“美国方面不想与埃尔多安发生正面冲突。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不想和他走的太近。”
来源：
https://www.cnn.com/2021/04/24/politics/armenian-genocide-biden-erdogan-turkey/index.html
https://www.cnn.com/2021/04/24/europe/armenia-mass-killings-explainer-intl/index.html
https://www.cnn.com/2015/04/24/europe/armenia-turkey-massacre/index.html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outlook/2021/04/24/biden-armenian-genocide-turkey/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world/2021/04/22/armenia-genocide-recognize-biden-turkey/
https://www.nytimes.com/2021/04/24/us/politics/armenia-genocide-joe-biden.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