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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说法语的牛顿

在8月24日晚上的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Republican National Convention）上，共和党的各位发言人生动地描绘出了一幅“如果民主党上台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景象。他们的其中一条指控是，乔·拜登正在领导着民主党走向大幅削减警费的不归之路上。

他们的原话如下：

路易斯安那州代表史蒂夫·斯卡利斯（Steve Scalise）说，“乔·拜登一贯支持左翼的削减警费的主张。没有了执法与现场应急人员，就不会有我们的子子孙孙了。”

俄亥俄州代表吉姆·乔丹（Jim Jordan）补充道，“民主党人拒绝谴责暴徒，而他们对待混乱的回应是——削减警费、削减边境巡逻的费用、削减我们的军费。”

特朗普胜利财务委员会（Trump Victory Finance Committee，一个为特朗普竞选期间筹集资金的机构）的副主席金伯利·吉尔福伊尔（Kimberly Guilfoyle）说，“他们将会削减开支、拆除、毁灭美国的执法部门。”

类似的言论充斥着当晚整场大会，包括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罗纳·麦克丹尼尔（Ronna McDaniel）以及早年从古巴逃亡至美国、现定居于南佛罗里达州的成功商人马克西莫·阿尔瓦雷斯（Maximo Alvarez）都发表了相似的控诉，限于篇幅我们不一一列举。

于是很多人听完这场大会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纷纷惊叹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有一句话是怎么说来着？先问是不是，再问为什么。

一、真相：民主党并不支持削减警费

没错，有些较为左翼激进的民主党人的确支持削减警费，但是这些人只是少数。大部分民主党人——尤其是在民主党内处于关键职位的领导人物并不支持削减警费，他们中的不少人甚至对类似的主张相当排斥。

华盛顿特区市长穆丽尔·鲍泽（Muriel Bowser）说她“根本不会”考虑削减警费。众议院多数党党鞭吉姆·克莱伯恩（Jim Clyburn）是国会中级别最高的黑人，他曾告诉CNN“没人会削减警费”。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在6月份公布民主党的警务改革的相关立法时也强调，法案“并非关乎”削减警费。

在一些民主党支持率极高的城市比如纽约和西雅图，当地的市议会议员一直在试图推动警费预算的改革，但是却遇到了来自这些城市的市长的阻力。讽刺的是，这些市长恰恰是经常被特朗普和其他共和党人捕风捉影指控支持削减警费的人。而处于民主党最高层的拜登本人不但反对削减警费，他甚至还主张增加警费。

Vox在八月份的一篇政论中曾经解释过拜登的刑事司法改革计划，文中写道，“虽然一些活动分子倡议削减警员的数量以及警费开支，但是在拜登的改革计划中，他事实上想要增加在黑色及棕色人种聚居区的警员数量。他想投资3亿美元于“面向社区的警察服务计划”（Community Oriented Policing Services），这是拜登从1990年代就开始致力打造的一个服务计划，目的是为面向社区的警察服务注入新的活力。”

除此之外，在今年夏天早些时候，美国大型政治事实核查网站PolitiFact也曾写道，“拜登自己曾经三番五次在采访与社论对页版上声明自己并不支持削减警费。”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拜登也再三强调：“大部分警察都是好人。”

所以，共和党对民主党削减警费的指控完全是无中生有，旨在营造一种不利于民主党大选结果的恐慌气氛。

二、什么是削减警费？

5月25日，乔治· 弗洛伊德（George Floyd）之死在美国与世界各地引发了激烈的反对种族主义的抗议活动。此后，美国及世界其他国家越来越多的警察暴力事件（指警察向公民不恰当使用武力的执法行为）都开始先后浮出水面。这些遭受警暴的受害人多是手无寸铁、毫无抵抗能力的平民甚至是精神有问题、需要社工帮助的人。

于是，“削减警费”（defund the police）就成为了抗议人群最广泛使用的口号。需要指出，不同的人对于这个口号有着不同的理解，从最温和的简单削减警务开支到最激进的废除整个警察部门，各种诉求都有。但是口号的核心内容是要求地方政府减少投给警察部门的预算开支，把减掉的这部分资金转移给其他的用于维护公共安全的服务机构，例如心理健康咨询师和社工人员所属的机构等。

削减警费的口号在美国民众中究竟有多高的支持率？根据数据分析公司YouGov的一项在线调查统计，只有四分之一的美国成年人支持完全砍掉所有的警费。另有大约一半的美国人支持将拨给警员的经费转移到其他现场应急人员，如社工、毒品顾问、精神健康专家等。这些人中大部分人都是民主党支持者。

近几个月来陆续有许多美国城市响应民众削减警费的口号。纽约市从2021年的889亿美元的预算中削减了10亿美元，并将其中的3.54亿美元投放在心理健康、救助无家可归人士、社区教育等公共服务领域。洛杉矶则从18.6亿美元的预算中削减了1.5亿美元。

在加州，旧金山已批准削减1.2亿美元警费用于补助黑人社区建设，奥克兰也通过了削减1460万美元警费的提案。在德州的奥斯丁，市议会全体一致通过了削减三分之一警费（1.5亿美元）的提议，并将这部分费用转移到其他公共服务领域如粮食救济、暴力防范以及堕胎服务等方面。

西雅图市议会则通过了更加激进的改革方案：削减350万美元警费，并在其他公共服务领域重新投入1700万预算。西雅图警察局将因此不得不从约1400人的警力中裁减掉资历最浅的100人，而这100人中大多数都是地方警署近期为了提高警员的种族多样化而雇佣的有色人种。削减警费的本意是为了保护有色人种免受种族歧视，但在实际操作中依然伤害了有色人种，这直接导致了一位有着28年警龄的警官也是西雅图首位非裔警察局长卡门·贝斯特（Carmen Best）愤而辞职。

三、削减警费究竟有无现实意义？

美国的警察部门中存在系统性的种族歧视是不争的事实。但是在实际政治现实中，想要通过削减警费来实现更大程度的种族平等与社会公义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有两个困难摆在眼前：一是即使来自政府的预算被削减，警察依然有其他生财之道；二是在美国，地方财政和地方警署之间的关系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复杂。下文从这两点简要分析。

第一点是警察部门的其他收入来源。在美国，执法者可以对犯罪分子名下的财产进行没收，这个法律程序被称为“民事没收”（civil forfeiture）。自从1980年代美国政府发动的“毒品战争”（War on Drugs）以来，民事没收的权力就被警察大量使用甚至是滥用，许多人在还没被起诉或者定罪之前就被没收了财产。饱受争议的钓鱼执法也层出不穷，有许多警察不但伪装成毒品购买人，甚至还伪装成毒品供应商来引诱犯罪嫌疑人上钩。

毫无疑问，受民事没收影响最大的群体依然是有色人种。根据美国民权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对费城警局没收的财物的一项调查显示，在未被定罪就被没收现金的人群中，有71%是美国黑人。

虽然美国有联邦法律禁止地方警署将民事没收得来的财产纳入他们的财政预算，同时某些州也有法律禁止地方警署将民事没收获得的收益用作人力开支（约占整个警务工作开支的三分之二），即便如此，地方警署还是可以把这些没收来的钱花在特种武器和战术部队的弹药补给和车辆维护开销上。

此外，美国联邦政府关于各地执法部门没收来的财产还有一个广遭诟病的所谓“公平分享”（Equitable Sharing）协议。这个协议的本意是指被地方警署没收来的财产可以和联邦政府机构“分享”。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如果存在州的立法限制地方警署随意使用他们没收来的财产，地方警署就会把联邦政府机构拉进来，以需要“公平分享”的名义绕过州立法的限制，最终实现自己独吞大部分财产的目的。

根据美国一家名为“公义协会”（Institute for Justice）的倡导自由意志主义的律师事务所的数据统计，在2000至2013年间，马萨诸塞州通过州的民事没收法律获得的财产接近6500万美元，而通过“公平分享”协议获得的财产为6350万美元。如此大的“利润”自然导致警署迟迟不愿改革。可以预见如果来自政府的警费被削减，警察只会变本加厉地利用制度的漏洞从其他渠道“搜刮民脂”，最大的受害者到头来还是有色人种。

第二点是地方政府的财政收入对警署的依赖。地方政府普遍不愿意提高居民的税率，所以他们高度依赖警察向居民开罚单带来的收入。这种依赖性近几十年来呈逐年递增的趋势，在2007至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时期更是如此。尽管警察大部分情况下开的罚单都是交通罚单，但在财政压力下也常有越界的现象。比如在密苏里州的佩吉代尔（Pagedale）市就曾一度上演闹剧：窗帘不合规、在自家前门BBQ、走路不靠右、或者是穿垮裤露出内裤的人都会被警察开罚单，一时人心惶惶。

另外别忘了，许多吃罚单的都是交不起钱的穷人，而罚单是有利息的。如果没能在截止日期前付款，他们还要付违约金，甚至还要面临驾照吊销甚至是牢狱之灾。毫不意外，这些被罚单严重影响到生活的人大多都是非裔和拉丁裔等有色人种。

削减警费也许会降低地方警署雇佣警员的数量，但是地方政府的财政压力依然会不断传递给地方警署，迫使他们猛开罚单。

削减警费的诉求本意是降低非白人社区的过度警化（over-policing），但是实际上被裁员的警察比人们想象得要少得多。尤其对于一些大城市比如前文提到的洛杉矶和纽约，警察部门犹如庞然大物，削减警费仅是挫其皮毛而未伤其筋骨：洛杉矶警察局雇佣大约10000名警察，削减警费后降低到9757名；纽约市警察局现雇佣大约36000名警员，削减警费后，他们做出的调整不是解雇部分警员，而是取消了一个另外雇佣1163警员的计划。

任何改革都会有副作用，因此需要社会做出谨慎的考量。一旦出现因为警员不足而犯罪率上升、居民安全感下降的情况，被砍掉的警费很可能被加回来。所以关键的是改变警察的执法方式而不是减少警察的数量。

对美国公民而言，比削减警费更重要的是，应当积极参与各种公听会，监督政府在警务和公共服务等方面的开支预算，讨论如何改革税制以降低地方政府对警署开罚单的依赖。改革警务部门需要的是改变整个系统的财政运作方式，进而改变警察执法的行为动机。而简单粗暴地削减警费，很可能导致其他更不愿意见到的后果。

参考资料

1、The Economist: Most Americans do not want to “defund” the police. June 18, 2020.

2、Forbes: At Least 13 Cities Are Defunding Their Police Departments. August 12, 2020.

3、Vox: Republicans claim Democrats want to defund the police. Biden’s plan calls for more police. August 25, 2020.

4、The Economist: Cutting American police budgets might have perverse effects. July 7,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