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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美国错乱的政教互动:国父们的立国之本到底是什么?

编者按

美国社会这几年经历了堪与南北战争相比的族群撕裂。一边是反对精英、移民和既有制度的群体,其中尤以白人福音派为主;另一边则是反对特朗普的多元族群。两极化的美国近来连内战的论调都开始浮出水面,美国的宪法以及建国的理念遭受到空前的危机。

有鉴于此,《今日基督教》杂志主编马可·盖里(Mark Galli )在众议院通过弹劾的同一天写了一篇社论:《特朗普应该下台》他呼吁福音派不要忘了信仰的本质,不要把信仰沦为为政治服务的工具。不过,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真正的问题还不在于特朗普,更在于支持特朗普的白人福音派本身。

专栏作家临风先生的这篇文章就是提供一个历史的视角,探索美国政教之间关系的消长。它经过哪些挑战?我们从中学习到什么?怎样才能不误入歧途,带来灾难?



正文共:5818字
预计阅读时间:15分钟
撰文:临风



2020年1月3日,迈阿密,福音派领袖们为特朗普祈祷。(美联社网站报道截图)


前言






自2017年1月特朗普总统上台以来,美国族群分裂开始加剧,整个基督教世界也被搅得晕头转向。


三年来,美国社会持续地被煽动和撕裂,美国建国的理念受到挑战、质疑和绑架。特朗普总统宣告,那批游行示威的白人纳粹分子中有许多好人,他控告媒体是人民的敌人,民主党人是“人渣”(sick people)等等,总统每天的推特把美国的道德指标不断拉向新低。


最近,就在美国驻欧盟大使Gordon Sondland向国会承认,特朗普政府威胁乌克兰新总统本来就是一种“交换条件”(quid pro quo)的同一天,葛福临牧师公开宣称,反对特朗普总统就几乎等同于“邪灵的势力”。他认为,历史上没有一位总统像特朗普那样如此地支持基督教。在许多白人福音派(以下简称“白福”)眼中,特朗普总统是上帝差派来拯救美国的“最后希望”,特别因为他敢于无情地打击异己。


弹劾进行当中特朗普总统宣称:弹劾是“一场政变,它意在夺走人民的权力、选举权、自由,还有第二修正案、宗教,军队,边境墙,以及上帝赋予美利坚合众国公民的正当权利!” 他并且暗示,如果他被迫下台,支持他的人会拿起武器来发动内战!总之,他个人的利益必得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如果特朗普在2020大选中不能连任,这位特朗普支持者声称:他要拿起武器,打内战。(推特截屏)


在此危机时刻,2019年12月19日,福音派的旗舰杂志《今日基督教》主编马可·盖里出乎意料地发表了一篇社论:《特朗普应该下台》。该文在整个美国社会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此文不牵涉党派政治,它肯定了特朗普的部分政绩,但是对特朗普个人的行为十分失望。该文主要是向美国人宣示,基督徒应当关心道德和宪法,而非政治利益。


近年来,美国许多宗教人士对日益加剧的文化世俗化和多元化怀有深刻的危机意识。他们面对特朗普不靠谱的言论和行为,带着“交换条件”的心态一厢情愿地接受其谎言和仇恨的言语,还以为自己是站在上帝的一边。《今日基督教》登高一呼,让有良心的人对此现象感到不安,开始怀疑那个语境。



2019年12月19日,《今日基督教》发表了一篇社论:《特朗普应该下台》(《今日基督教》网站截屏)


大多数白福的心态反映出一个更严肃的问题:错误地解读基督教信仰的本质,对建国者所设立的政教分离的原则和理念缺乏正确理解,以至于对该当以何种态度参与政治缺乏概念。白福们自以为正在挽救“美国精神”,其实是在埋葬美国的灵魂。


这个问题太大,它不仅牵涉到某些教派的教义,它还牵涉到整个社会的法律、秩序、公义和多族群的共同福祉。要面对今天的危机,我们必须从历史来看,从美国的传承来看,从多元族群的长远利益来看,否则是非之争就简化成了部落之争。


本文的目的就是提供一个历史的视角,探索美国政教之间关系的消长。它经过哪些挑战?我们从中学习到什么?怎样才能不误入歧途,带来灾难?


北美殖民地政教关系的演变






1620年来到新英格兰(普利茅斯湾)的清教徒,上岸之前在威廉·布莱德福的领导下签定了一份《五月花号公约》。


这份社会契约是人类历史上的首创,声明政府是经由被管理者的同意而成立的,他们是上帝恩典之下的英国臣民。这个公民政治体为众人共同的福祉而设立,将根据实际需要,订立公正的法律规章,让全体遵行。这个政府由多数(成年男)人的投票表决做决定,不诉诸其它权威。在巜五月花号公约》上签字的是41位男性乘客。



《五月花公约》签订场景的油画(来源:美国国会图书馆)




起初,清教徒站在政治的主导地位。以新英格兰为例,一位男性如果不是公理会教会的会员,那么他不但不能担任公职,连投票权都没有。在一个同质社会,这是能够被理解的。可是,到了移民的第二、第三代以后,他们逐渐失去信仰。州政府只好修改条文,许多“挂名”的会友因着“世袭”保持了投票权。到了19世纪,美国最著名的神学家爱德华兹牧师就因为批评这种弄虚做假的现象而被迫解除牧师职位。


在宗教上,这批人虽然是为了逃避宗教迫害而来到美洲大陆,但并不表示他们因此而会尊重他人的宗教自由。拿北美殖民地13个州来说,虽然各州都是以新教为主,但是各州教派不同,彼此压迫的例子层出不穷,只有宾夕法尼亚州例外。


在对待“邻舍”上,有些北美殖民地的人热心地把福音传给原住民(北美印第安人),保护他们的权益。但是也有更多人用武力侵占原住民的土地,谋杀原住民。殖民地的民众常常是藉着宗教信仰的名义在掠夺、杀戮。


清教徒罗杰·威廉斯对此曾提出严厉的指责。他正义的声音,以及他对“政教分离”理念的贡献,虽然在当时不被重视,但他先知性的声音最终得到胜利。


独立战争前后






1776年美国独立正好是北美殖民地的第170年,美国刚刚经历过第一次大觉醒(1730-1755),这也是美国第一次的福音运动。


当时的主流教会注重世袭传承,宗派森严,学院式讲坛枯燥乏味。信徒们灵性饥渴的景况下,大觉醒应运而生。大觉醒是旅行布道家发动的平信徒福音运动,主流教会对之抱持怀疑的态度。由于教会不接纳,他们只好在支搭的帐篷里聚会宣讲。因着圣灵动工,这个复兴运动带来灵性上极大的复兴。



1750年,福音派运动创始人之一的George Whitefield在Bolton传道的油画(来源:Bolton Library & Museum Services, Bolton Council)


大觉醒运动打破了教会间的藩篱,新兴的教会开始出现。这批新兴的浸信会、循道会和卫理公会充满了活力,增长很快。人们消除了宗派间的隔阂,彼此沟通。这次大觉醒使得宗教信仰民主化,也给殖民地13个州带来共同的身份认同,为独立运动铺垫了基础。


当时主导建国理念的精英们,包括亚当斯、杰佛逊、麦迪逊、富兰克林、潘恩等,都不是基督徒。在革命期间,就连汉密尔顿也抛弃了他幼年的信仰,仅是一位“有神论者”。做为“造神运动”对象的华盛顿,他的宗教信仰也受到严肃的历史学家的质疑。


不过,这批奠基者都有着浓厚的宗教心,受到基督教价值的影响。因着他们的高瞻远瞩,没有把美国建立成像欧洲一样的宗教国家。



1796年,华盛顿发表《告别演说》后的场景的油画(来源:国会图书馆)


对公民道德的高度认知就是这种宗教心的表现。华盛顿在《告别演说》中说:“宗教和道德乃是人类与公民职责的最坚强支柱”。共和思想在美国的成功,除了政治理念和制度的完善,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因素,也就是约翰·亚当斯总统所说的:“我们的宪法是仅仅为那有道德和宗教心的人设立的。” 换句话说,公民的道德素质和敬虔的生活态度是共和制度能够顺利推行的一个先决条件。


美国的联邦制限制了中央政府的权力,使国家不至于走向极权。三权分立减少了总统权力的无限膨胀。同时,新大陆的移民尊重他人的权利,特别是维护“良心自由”的权利,乐意服务桑梓。他们的宗教心相对地约束了自由被滥用的可能,也减少了多数暴政的可能。这些因素都是美国民主和共和能够顺利施行的基础。


不过,鉴诸近年来美国政坛所发生的种种怪现象,这个基础似乎开始受到了挑战!


南北战争前后







法国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来源:维基百科)


25岁的法国贵族和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于1831年访问美国,那正是“硬汉”总统杰克逊当政的时期。以一年时间,托克维尔在24州中走访了17个州和三个开荒领土,广泛接触了美国各个阶层。1832年回法国后,他专心写了两本《论美国的民主》,分别于1835年和1840年出版。


他认为,在法国,宗教的精神和自由的理念是背道而驰的。但是在美国,他发现宗教与自由完美地结合,宗教信仰和民主共和在这里融合成为一体,成为美国的一大特色。


他心目中的“宗教”有三层意义。第一、基督教认为“人类是受造的”,这是把每个人放在有尊严的民主基础上。第二、新教文化与民主理念中的自我管理这两者在美国相融合,连美国的天主教都受到影响。第三、为了民主的未来,托克维尔用“宗教”这个字眼,而不用新教,或是基督教。他淡化神学和教派,因他看重的是宗教对社会集体的人心和道德的影响力。


也就是在这个框架下,他把宗教称作是“首要的政治措施”。


与此同时,他也看出宗教与政治间的张力。一方面,宗教上的良心自由支持了政治自由,但在另一方面,新教过度的个人主义和教义争端则会成为民主的危害。所以他只关心与公共事务有关的宗教面,而不是个人的信仰面。他坚决拥护美国政教分离的做法,也就是教会和政府在制度上和运转上脱钩。


托克维尔认为,如果宗教与政治结合在一起,那将使宗教陷入危境。宗教所关怀的“彼岸”和“神圣性”就丧失了,宗教与现世间的适当距离和张力被抹去了。“宗教一旦依附于现世的利益,就同世上所有的权力一样,它将变得脆弱无力”。宗教依附于政治就必然成为政治斗争的工具,无法维系人心,造成撕裂。


他指出,“ 欧洲不信教的人士,主要是把基督徒当做政治敌人,而不是把他们当做宗教敌人加以攻击。他们仇恨宗教信仰,多半是把宗教视为一个政党的意见,而很少把它视为一种错误信仰。他们排斥教士,主要是因为教士是政府的朋友,而不是因为教士是上帝的代表。”西欧宗教信仰衰微的重要原因是因为宗教参与到政治斗争之中。


其实托克维尔的看法非常符合圣经。从神学的视界来看,上帝是宇宙万物的主宰,他统管万有,当然包括政权和教权。并且在基督再临以后,新天新地降临,世上的国成了我主和主基督的国。


不过在今世,无论是从制度、权力和运作来看,就如耶稣对属该撒和属上帝之物的切割一样,这两者都应当是隔离的。


托克维尔深入了解了美国原住民的文化,非常同情印第安人悲惨的遭遇。对一个如此强调平等的国家,同时却又如此歧视黑人,贩奴蓄奴,让他感觉非常矛盾。托克维尔准确地预言了美国即将发生可怕的内战。


美国历史学家乐马可(Mark Noll)说,从1830年到1860年,整个美国的注意力都在奴隶问题上。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美国花了一百多年的时间。到了21世纪的今天,仍然问题重重。


从独立革命的低谷到南北战争,基督教(特别是福音派)在美国的传播达到一个高峰。但是基督徒、包括神学家,在此期间却分成两个对立的阵营。一个坚决反对蓄奴,一个坚决支持蓄奴。南北战争之所以那样惨烈,就是因为双方都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战。南方的代表李将军,和北方的代表林肯总统,都是抱著这种为上帝而战的信念开战的。


奴隶问题是人类历史上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它反映出一个现实:人类集体的罪恶是很难被当事人察觉的,宗教信仰有时反而成了人类为自己辩解的工具。这场战争证明了托克维尔的先见之明,当宗教和政治走得太近(政教不分)的时候,被利用的总是宗教,被牺牲的往往是公义。


反观英国废奴运动,虽然运动推动者是受到基督的感召,1833年英国废奴运动之所以得以成功地和平解决,部分原因就是宗教没有被政治利用。


反思历史教训






历史是一出不断重新上演的戏剧。宗教与政治间的互动就是这样,从开拓北美殖民地到独立运动,到南北战争,一直到1960年代的民权运动,基督教信仰所带来的灵感正是其中一股主要的动力。 


美国虽然大多数人自称信仰基督教,不过2009年巴拿研究所的民调发现,美国具有基督教世界观的人口不到10%。就是在自称“重生”的人中间,具基督教世界观的也不到20%。他们大多数的世界观是世俗的、部落性的,做事的态度也并不一定符合耶稣基督的教导。


这个世界观的落差令人警惕,这批人参与政治的理念基础到底是什么?是基督教在影响社会,还是政治在影响基督教?在美国,用宗教来忽悠选民是最廉价的,政治运作的要务就是如何利用宗教这把大刀。2016年大选期间,特朗普在2016年6月与一批宗教领袖结成了同盟,收获了白福的铁票仓。



《大西洋月刊》文章:为什么保守福音派支持特朗普(《大西洋月刊》截屏)


这批拥护特朗普的宗教领袖或许没有意识到,宗教的作用并不在于影响或改变政治格局,教会的目的也不是统治世界,或是辅助“君士坦丁”。拥护特朗普的宗教领袖们高喊的宗教自由(例如,反对约翰逊法案),只不过是想要拥有宗教特权,想要政教联姻,要求自己比其它人“更平等”。他们搞的是利益交换,并不是为了寻回美国的精神。他们对特朗普的出轨言语和行为噤声,甚至为他背书,宣告反对者为邪灵势力,令自己成为了政治的工具和传声筒!


神学家霍顿(Michael Horton)说:如果政教不分,“教会就成了基督的摄政王”,而不是彰显基督的群体。基督教就会在“夸胜中”失去了基督,基督徒也就失去他“作光、作盐”的使命。


基督徒如果仅仅遵循实用主义和权力操控的本能,不弄清楚教会最主要的身份,没有带着罪得赦免的心情去荣神益人,反而自认为是一支道德大军,要夺取话语权和政治权力,那么,基督教就会被腐化了。


马可·盖里在接受访问的时候说,虽然美国两党都有问题,但是现在不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时刻,而是维护美国精神,维护基督教长久生存的时刻。


政治既然是众人的事,那么着眼点当然是众人(所有人)共同的福祉和利益。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都是复杂的,如果把自己教派的教义用来做政治取舍的指导原则,极有可能挂一漏万,甚或陷入本位主义。例如,“热爱生命”(pro life)不仅仅关乎反堕胎,也关乎照顾穷人、难民、有色人种,以及未婚怀孕少女的福祉。


2015年正当大法官在为同性恋婚姻问题辩论的时候,凯勒牧师和派博牧师在教会里公开反对同性恋婚姻,另一方面他们对同性恋婚姻合法化这个法律问题拒绝表示意见。他们认为,法律的问题错综复杂,超过了他们的才干和使命。


鉴诸历史的教训,教会与基督徒都应当有自知之明的谦卑,在政治议题上,不要自以为是真理的诠释者,因为基督徒也经常犯错。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手中握有万能的钥匙,拥有道德的石蕊试纸,对任何问题都有设定的答案。在政教之间应保留住一个讨论空间,兼顾到不同族群长远和共同的福祉。


各族群与宗教走出本位主义的思维方式,看到多元美国共同的命运,这或许才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但如果要恢复约翰·亚当斯心目中的美国和托克维尔所认识的美国,我们还得重新寻回美国的“宗教心”和“道德心”。


耶稣基督传讲的并不是一套教义,教会也不是一个部落。整个基督教都要落实在“道成肉身”上面,而非伸张权力上面。基督信仰如果没有落实在生活里,那就是膺品。所以,不仅自由派要反思,那批为了支持特朗普而丧失底线的宗教领袖们更需要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