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忠

魏忠,上海海事大学副教授，美国卡内基梅隆大学高级访问学者

2013年1月7日早上8点，匹兹堡文森特高中的Farina先生在教室里迎来了新学期选修他英语文学课的15个孩子。

Farina 先生在这间语文教室里面已经工作了5年，他每周除了在这间教室讲授英语文学和高级英语文学，还管理着拥有300个学生规模的学校招生工作以及学校的棒球队和学生业余爱好的咨询工作。

这所私立高中与很多美国学校一样,行政人员很少，基本上都是老师兼做的，这些事情都是在教师专用的教室里进行。

Farina的105房间显然是自己精心布置的，里面塞满了和他讲授课程相关的书籍、影碟、音乐和图片资料。每周Michael Farina会在这间教室上满18学时的课。

上课铃响了，Farina开始了80分钟的课程。他打开了投影机，用5分钟时间播放了一首关于梦想的歌曲。

音乐结束，Farina先生让每个学生完成上课前的随笔，让大家写出自己所认识的“美国梦”。等孩子们写完，Farina老师听取了许多同学的理解后，用他们的话总结出这样的答案：“美国梦是指无论种族，无论背景的任何美国公民，在美国这片土地上只要你努力，就可以得到自己应有的一切”。

总结完美国梦，Farina老师用了整整一节课讲述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的作者，并且放映了他生平的纪录片，与学生们探讨他的经历和他写书的创作背景。

第二节课，他发给同学们每人一本书《了不起的盖茨比》：“在接下来的6周，我们来看这本书，这本书在美国历史上被称为最伟大的10部作品之一”。

在上一个学期，同学们已经跟着Farina老师进行了多个类似的模块：清教徒时期、超自然文学、魔幻作品等等，每个模块都进行大致6周左右，与之前每个模块会有很多类似主体的语言学习不同，这个模块只有这一个作品，关于美国梦的作品。

Farina 的上课讲授比例并不多，但是作业却非常多，一般要这个模块结束后2个月大家才能完成所有作业。今天的作业很简单，阅读这本书前两章的内容并回答以下三个问题：

1、盖茨比是谁，是穷人还是富人？

2、盖茨比的父亲是谁？盖兹比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3、盖茨比在军队里做什么工作？他的恋人是谁？恋人的家境如何？

应该说，这些题都很简单，Michael Farina却暗含了很多玄机，有些问题如果仅仅看这本书的前面章节，会很容易得出错误的结论。

第三天上午8点，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 Farina在他的教室又迎来了同样一批学生。上课的时候，他的 专署办公桌（美国私立学校老师都会有自己的专属教室和办公桌）上已经摆上了同学们2天来的读书和作业。

使用音乐，是Farina老师教学过程中每堂课前5分钟的惯例。他放了一段音乐名称为《开启暖气 The heat is on》，然后对同学们说：“今天天气很冷，所以开了暖气”。

同学们都已经交上了作业，Farina老师一如既往地宣布所有的同学这次作业都是满分，无论对错。然后，仔细针对每道题给出正确答案。几周后，这些答案将不能再错，再错的，就不会得满分了。

事实上，在Michael Farina每次作业都拿满分的同学并不多，美国的高中比国内想象的课业压力要大得多，但是他们的生活远比我们国内学生的课余生活要丰富，他们每天会有固定运动时间，志愿者或是其他社交活动。

有些同学实在做不完就不交了，那么这次作业就是零分处理。大部分在美国的中国孩子平时成绩总是能按时完成并且拿到满分，这点让老师很高兴。

上课的时候，他和中国的语文老师完全不同，从来不给出同学们隐含问题的标准答案：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这个段落反映了作者什么思路等等，而是针对重点段落做一些句子和字词讲解，然后会提出一些需要同学们重点注意的段落和句子，让同学们去自己思考，得出自己独立思考后的结论。

中间阶段，是最轻松和惬意的几节课程，Farina老师会组织外面的话剧团来学校演出话剧《了不起的盖茨比》，还会安排学校的校车去看新拍的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也会给同学们放映其它版本，并让同学们讨论哪个版本好，是否尊重原著等等。

在课堂上，同学们非常尊重教师，可以发表自己完全独立的看法，有些同学说电影超过原著，有些同学说电影根本无法表现原著的叙述风格和逻辑安排，也有些同学以自己的逻辑证明《了不起的盖茨比》这本书是作者很差的作品，根本不值得绝大多数美国中学作为教材，也不值得被5次拍成影视作品。

在随后的几节课的间隙，老师会教孩子们做“项目作业”，对上课学过的文章做一些具有创造性的作业。另外附有随堂的测验，考试内容就是前面几堂课的标准答案。

到了第四节课开始，Michael Farina会逐步加大探索性的议题：这本书中盖茨比的美国梦是真正的美国梦吗？Michael Farina这个时候也给出了本学期最大工作量的两个作业，这两个作业，学生们将在今后的2个月中逐步完成：

1、 论文：选择老师给定的10个论文题目或者学生自拟选择题目，但是要经过Farina老师同意撰写。

2、 PROJECT创新作业：作曲、拍电影、或者演话剧等。

Farina老师 的论文作业有点像中国高中生的作文, 但是篇幅和要求高得多。学生们可以使用网络，然而Michael Farina 也可以随便给学生零分，如果学生觉得不公平申述到学校，但最终如果被证明抄袭或者让人抄袭的话，那么就不是零分的问题了，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开除或者“留校察看”，一般学生在这种复杂的流程下不敢造次，只是偶尔刚来的中国学生会违规。这个学期Farina布置给学生们的选项如下：

• 在作品中美国梦扮演了重要的作用，然而作者菲斯杰拉德并没有对盖茨比的美国梦表态支持，反对或者两者之间，你的看法如何？请明确定义你心目中的美国梦并为其阐述；

• 盖茨比是否担当得起作品中“了不起”的称号？请采取明确的立场并用证据支持这个立场；

• 讨论在这部小说中的女性尤其是黛西，乔丹和莫特尔。她们是否代表独立的现代女性的理念，还是相反？她们挥舞有形的权力，没有权力，或权力以外的东西吗？在那个时候他们在生活中的作用是什么？他们的作用在作者这本书有什么不同？

• 这部小说被历史学家和文艺批评家以高度的评价，代表了上个世纪20年代以致现代美国的文化。然而仍然未明确的是到底什么是这个时代的美国文化，请阐述你的观点并用证据证明；

• 作者菲斯杰拉德给读者的一个问题是什么是诚信，你认为作者最想表达的是什么呢？“语言诚信”和“行动诚信”有何不同呢？哪一个更能作为诚实的代表？

• 小说如何描述身份和自我界定？如何定义真我？这个问题自我定义和社会定义有何不同？财富、朋友认可和家庭背景等外在特性多大程度影响身份和自我界定？外在性对于个体认知重要性如何？作者如何看呢？

• 本书中什么人物发生转化了？是谁，如何发生变化的，对读者为什么是重要的？哪些人物没有变化，作者为什么对他们没有变化？

• 作者在书中到处使用看见或看不见，失明等描写，以及非常多的眼睛的描写，这些描写是个体用途，还是整合起来达到某种效果？

• 很多作品都使用场景对比来表现和强调作者的意图和中心思想，本小说有哪些类似的表达？想表达什么主题？如何表达的？对比手法在文学作品中如何起作用的？

•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激情与责任的冲突”你如何理解？冲突矛盾带来了深层次的思考，小说中出现的例如爱情和诚信的冲突还有什么？如何理解？这些冲突如何展开作品和反映深思？

以上这些题目，即使是中国的哲学系的博士生，也并不容易回答，然而在美国高中的课程中和教育中几乎是家常便饭，也永远没有标准答案，在Farina老师看来，这种永远没有答案的思索和丰富多彩的答案才是学生真正需要的，关键是学生应该会引用各种证据证明并自圆其说。

提出与上述议题一样值得探索的议题并去探索，这更是老师鼓励学生去做的，然而并不容易。有一个学生大胆地提出了一个议题：《了不起的盖茨比》书中人物的颜色和人性。

他将所有书中的颜色进行分类，和作者的人性描写进行统计和归类，总结出来

作者的色彩描写。Farina老师同意了那个学生的自创的议题并最后给了很高的分数。

在创新PROJECT中，几个同学一组组织起来，分别以小品、微电影、话剧、作曲等形式展开表现《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全书和部门片断。仅这个作业学生们就进行了将近一个月。

其中一个题目是自己完成，选择了十首著名音乐来给这本书不同重要场景配乐，并且每首音乐给出解释为何与小说相匹配。这个作业选择的并不简单，很多学生也用了将近2周才完成，不仅要着重了解原著的感情色彩，还要选择10首与之相配的音乐并写出音乐的解说词。

令人感到非常欣慰的是，在这个班学习的来自中国小留学生在这个作业中体现了非常高的创作水品和学术能力。

有一组中国同学，她们自己导演拍摄了一段盖茨比的微电影，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她们找了美国当地的配音，联系拍摄场地，剪辑电影，最后的效果让看了很多盖茨比微电影的Farina老师为之惊叹，更让他为我们很多的中国学生写下了 “I am so proud of you guys.”

在Vincentian Academy学院Farina老师的个人网页上,他这样描述自己的这门课程: 这门英语文学课程是各种美国文学作品的年代学研究，学生将探讨的文学体裁包括小说、非小说、诗歌和戏剧。

学生们将批判性地通过以下形式进行学习：正式的论文、非正式的写作、创造性地应用概念作品。学生将完成数个研究活动并撰写他们阅读每篇小说论文和完成相关的创意项目。学生在学习过程中开发书面和口头的词汇技能和体验各种写作风格。

这个模块的学习结束后,女儿带着我们去电影院看了莱昂纳多主演的第五版《了不起的盖茨比》 ,电影的最后,尼克写完了盖茨比这本书,合上书,写了书名“盖茨比”，然后又加上定语＂了不起的” 。女儿告诉我，这个版本的电影最忠实原著，这个电影中最后最精彩的情节是原著没有的，但是确实是作者想表达的。

对比中国的语文教育，“美国梦”语文教育模块给我们提出以下值得深思的问题：

1. 语文教育的目标是什么？

虽然VINCENTIAN 高中将“每个孩子都进入4年制本科”明确纳入学校目标，然而这个学校的任何一位语文教师都会像美国的其他语文教师一样，从来不会针对美国高考（SAT 或者ACT） 进行任何的专项训练。

听说读写能力当然是教师在教学过程中同样重要的，然而学校教育和培训机构完全不同，相比起中国语文教育围绕高考指挥棒，美国各州和各中学以及各教师更加自主地进行语文选题，使得美国高考更像围绕多元化语文教育而提供的一种无扰测试。

2 .如何评价语文教育是成功的？

美国教育深受杜威思想的影响“教育的目的就是为了教育进行下去”，在“美国梦”语文教育模块结束很久，家长们和孩子关于此主题的对话还在进行，新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吸引了所有学过这个模块的孩子和家长来到了电影院，实际上这个电影被5次搬上荧幕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原著几乎是美国高中语文的必修课，而据粗略估计，一半的美国家长会在孩子的影响下会重读这个经典。

也就是说，如果哪一天VINCENTIAN 学校美国语文课突然停课，孩子们的“美国梦”还会继续，这就是杜威认为的“教育的成功”。与美国公交车上和草地上经常看到的美国成人读名著不同的是，中国人的语文和名著情节很多结束于高考，很令人惋惜。

3 .语文教育的形式和内容

目前围绕高考指挥棒的中国语文教育已经演变成为题库模式，而美国高考所要求的批判性思维通过“训练”提高的难度要大得多。更加重要的是，在美国，语文学习的乐趣来自于教育的形式和内容，家长和学生并不希望学校变成一个“考试训练班”。

上述“美国梦”场景中，无论是教学形式还是内容，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沉浸在“美国梦”的思考中，沉浸在作者玄妙的文笔中。学习本身是一种乐趣，形式和内容是支撑学习乐趣的载体。相比起来，中国也有很多丰富多彩的教育形式和内容，然而“刻意”的因素却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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