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联结美国的过去和现在的连续的种族主义链条中，出现过两次联邦政府认为对非裔美国人的虐待是不可容忍的情况——其他的时候要么就是串通一气，要么就是自鸣得意。在这两个时期，美国采取的应对措施是：重建。重建工作并非没有缺陷，但如果没有这些努力，美国就不会取得现在这样的种族进步。如今，为了避免浪费前人的承诺，美国需要再一次重建。

（GETTY / THE ATLANTIC）

美国第一次重建是在南北战争之后进行的。但是关于重建的概念，也就是战后统一的美国会是什么样子，早在萨姆特堡开炮之前就已经被讨论过了。一家报纸在1861年写道：“如果成立另一个联邦，实行奴隶制的州只能在完全绝对平等的原则下参与其中。”

注：萨姆特堡是位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查尔斯顿港的一处石制防御工事，始建于1827年，以美国独立战争英雄托马斯·萨姆特将军的姓来命名。1861年4月12日，萨姆特堡遭到南军炮轰，称为萨姆特堡战役。随后，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对南方宣战，南北战争爆发。

将第一次重建的重点放在南方毫不奇怪。战争结束后不久，美国通过了宪法第13条修正案，废除了奴隶制，从而消除了南方在众议院和选举团中的“奴隶红利”。接着，在很短的时间内，第14条修正案赋予了重获自由者以公民权，国会迫使南方允许黑人男性享有选举权，而第15条修正案则将选举权扩大到全国的男性。这十多年来取得的巨大进步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历史学家把这一时期称为“美国的第二次建国”。

然而，这次重建是一次严重的失败，被政策制定者一手破坏，他们的所作所为和疏漏清楚地表明，美国正在放弃黑人。首先，重建的财政投资严重不足，之前遭奴役者将继续任凭心胸狭窄的奴隶主摆布简直是必然的。此外，1877年的妥协案导致联邦政府过早地从南方撤军，从而使南方各州更肆无忌惮地对非裔美国人进行暴力、恐吓和政治统治。

注：1876年共和党候选人海斯在普选没有得到法定选票数的时候，选择了与南方妥协，双方达成1877年妥协案。民主党承认海斯当选，共和党同意从激进共和党人控制的南部州中撤出联邦军队。此举使得南方各州保守白人农场主的势力大增，种族隔离政策一直延续了近一个世纪。因此，1877年妥协案被黑人视为共和党对黑人的“大背叛”。

同时最高法院一意孤行，以州权和宪法规定无种族区分（color blindness）的名义，废除了《重建修正案》，发布了一系列未能维护黑人自由的意见。任何“完全、绝对平等”的愿望都被贬为历史的一个脚注，而第14条和第15条修正案也成了一纸空文。W.E.B.杜波依斯（注：美国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民权运动者、泛非主义者、作家和编辑）可能对此诠释得最贴切：“奴隶们获得了自由，在阳光下站了一小会儿”，但随后“新的奴隶制出现了”。吉姆·克劳用大锤砸向了多种族社会的大厦，几十年来，美国对这种破坏无动于衷，甚至在废墟中沉沦。

注：吉姆·克劳是由美国喜剧演员托马斯·赖斯在19世纪上半叶创作的舞台角色。作为一个白人，赖斯把自己的脸涂黑，穿着破旧宽松的衣帽，扮演当时刻板的美国南方黑人奴隶形象。此后吉姆·克劳成为了美国黑人的代号。此后南方各州制定了大量针对非裔美国人的种族隔离歧视性法案，这些法案因此被统称为“吉姆·克劳法案”。

亟需的第二次重建是在20世纪中叶进行的，尽管起止时间并不那么明确。一些历史学家将其追溯到1948年，当时杜鲁门总统发布了废除军队种族隔离的行政命令。还有人认为，它始于林登·约翰逊总统1964年签署的《民权法案》。大多数人认为第二次重建开始于这两个事件之间，即最高法院1954年对“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委员会案”的裁决。但所有人都同意，第二次重建是在第一次重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宪法第14条和第15条修正案被解除搁置，并很快成为联邦政府大部分平权议程的基础。

注：“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委员会案”是美国最高法院1954年审判的一个著名判例。该判例推翻了最高法院先前确立的“隔离但平等”的原则，终止了美国社会中存在已久的白人和黑人必须分别就读不同公立学校的种族隔离现象。

第二次重建的成功证明，立法者已经从第一次的失败中吸取了教训。首先，选举权急剧扩大，甚至扩大到全国范围。联邦政府的措施中最著名的是1965年的《选举权法案》，它使美国走上了成为真正民主国家的道路。哈佛大学历史学家亚历山大·凯萨尔写道：“在这10年的时间里，不仅非裔美国人重新获得了选举权，而且几乎废除了对选举权的所有限制。人头税、识字考试、理解条款、贫民排除条款和良好品格条款都被一扫而空”，因此选民人数增加了2000多万。

南北战争后的重建与20世纪中期重建的另一个区别是，后者的民权议程与经济议程相结合。诚然，在被称为“伟大社会”的约翰逊时代，国内政策并不是专门针对黑人的。但与其前任罗斯福总统在“罗斯福新政”中推出的许多计划不同，“伟大社会”的医疗、教育、住房和经济发展计划中将黑人的参与列入其中。在联邦政府的资助下，这些旨在造福大众的项目开始帮助许多人摆脱贫困，并推动了黑人中产阶级的扩大。

注：“伟大社会”是上世纪60年代，由第36任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和其在国会的民主党同盟提出的一系列国内政策。“向贫困宣战”成为约翰逊政府，以及“伟大社会”最鼓舞人心的代名词。

最后，与第一次重建不同的是，在第二次重建中，最高法院与进步的支持者们并肩行动，有时甚至还走在前面。沃伦法院（注：对第14任美国首席大法官厄尔·沃伦主政时期的美国最高法院的通称）通过平等裁决和支持推进重建的联邦政策，在维持第二次重建的势头方面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最高法院牵头禁止了学校和交通枢纽等场所的歧视性政策，破坏了旨在压制黑人选票的政治阴谋。在民权运动的压力下，政府在国会赢得了一些关键的胜利，最著名的是1964年的《民权法案》和《选举权法案》。而法院也确认了这些法案。

在联邦政府和民间社会的共同努力下，第二次重建的成果可能比第一次更持久。即便如此，第二次重建很快就结束了。1877年的妥协案标志着第一次重建迅速而戏剧性的结束，而第二次重建则缓慢而平静地消失了。约翰逊的“向贫困宣战”演变成了尼克松的“向毒品宣战”。随着城市的去工业化，联邦项目被撤资和遣散。

“无种族区分”带着复仇之心卷土重来，在教育和就业领域出现了逆向歧视。例如，在1978年的“加州大学董事会诉巴基案”（注：该案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裁决的一个里程牌式案件，允许高校招生时将种族作为考量的多个因素之一）中，最高法院称“社会歧视是一种有关伤害的无定形概念”，就好像它对种族主义的起源、存在和影响一无所知。通过推翻民权革命和“伟大社会”的成功，保守派对民权领袖贝亚德·鲁斯丁提出的问题做出了讽刺的回答。鲁斯丁问的是：“为那些没有钱使用公共设施的人争取使用权有什么价值?”

狗哨政治（注：指使用编排过的隐语的来向特定人群传递政治信息的手法）也变得明显起来。由于某个词已不能再被说出口（指对黑人的种族歧视用语“Nigger”），“南方战略”的策划者指示保守派改用代称。

注：尼克松为了赢得南方白人的支持而奉行“南方战略”，利用白人的怀旧情绪，将南部白人从民主党支持者转变为共和党的基本盘。

“所以你会说，‘强制公交’和‘各州的权利’这种词，”里根和乔治·布什总统时期的高级顾问李·阿特沃特后来承认，“现在你们在谈论减税，你们现在谈论的所有这些都是经济问题，而这些问题带来的副作用就是黑人受到的伤害比白人更严重。”

这种做法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因为种族主义不再露出最丑陋的面孔，比如乔治·华莱士和公牛康纳，甚至是警犬，因此美国白人可以从心理上和法律上与美国的种族主义基础切割。没有了3K党发起的私刑，黑人成了替罪羊。

注：乔治·华莱士是一名律师和政治家，在1960年代的黑人民权运动期间，代表民主党的南方白人保守势力及种族主义。他三次出任阿拉巴马州州长，曾为阻挡阿拉巴马大学开放黑人入学而挡住校门。

尤金·康纳绰号“公牛”，曾任美国伯明翰市政府的公共安全专员。1963年5月3日，在“伯明翰运动”抗议中，康纳命令警察动用水炮和警犬攻击在场的黑人。当现场的照片刊登在美国的各大报刊上后，参与运动的黑人们得到了美国大众的支持。事件过后，时任美国总统肯尼迪起草了著名的1964年版《民权法案》，彻底终止了在政府公职招聘过程中所发生的种族歧视行为。

随着右倾政策继续裹挟第二次重建，种族不平等加剧。20世纪90年代和21世纪初的情况开始让人们痛苦地认识到这一点：“严厉打击犯罪”的时代让成千上万的黑人在监狱里虚度光阴；卡特里娜飓风将美国一个以黑人为主的主要城市夷为平地，政府对飓风应对不力，造成的影响远远超出了近2000人死亡的范畴。金融危机引发的大萧条使业已膨胀的种族财富差距（当时相当于1968年的水平）更难以消除。重建的需要再次压在国家身上。

然后，一个先驱者出现了：巴拉克・奥巴马总统。奥巴马的当选既存在问题又带来希望。说它有问题，是因为它让美国为自己的“后种族”时代而沾沾自喜——也就是说，奥巴马的当选强化了美国是一个无种族区分社会的假象。但它也带来了希望，即贝亚德·鲁斯丁所写的多种族政治联盟是可能的。事实上，奥巴马的任期可能已经标志着第三次重建的开始。虽然没有真正实现其全部潜力，但这是一段修辞学意义上的宏大历史，为他的继任者奠定了领导国家走上顶峰、走向应许之地的位置。

当然，随着唐纳德·特朗普当选总统，这个机会被浪费了。特朗普的执政似乎让我们陷入了第二次救赎的低谷。在当前疫情期间，种族主义的长期遗毒显得尤为突出：黑人无法平等获得医疗保健和住房的机会，同时他们在低收入的“必要”就业岗位上比例过高——这些因素使黑人中遭受病毒折磨的患者比例远远高于其他族群。

事实证明，美国尖锐的种族分界线是新冠病毒蔓延的捷径。即使在疫情消退之后，这条线上仍将布满冠状病毒残骸的痕迹。然而，随着病毒肆虐，在乔治·弗洛伊德被杀后，历史性的抗议活动也还在继续，这些令人沮丧的时刻可以成为第三次重建的跳板。

那么，第三次重建的成功需要什么呢？也许首先要进行全面的刑事司法和投票改革，将美国从世界上最主要的监狱式国家转变为一个真正的多种族民主国家。也许还需要对黑人社区进行直接投资，以保证稳定的住房、普遍的医疗保健和高质量的教育，这些都是实现更加包容的经济和更大的财富平等的必要条件。但无论其形式如何，第三次重建必须重新点燃在绝对平等的理想中塑造国家的希望，明白着眼大局，大干一场是走向 “更完美的联邦 “最可靠的途径。想要取得成功，还需要国家领导人吸取一些教训。

下一阶段的重建必须应对上一个时代的解构带来的影响。美国对过渡性进步的破坏只会加重历史的负担，加重子孙后代的责任。奴隶制和种族主义的严重伤害并没有随着废除奴隶制或民权时代的到来而结束；相反，与债务利息一样，它的影响加剧了。这样做的结果是，继续的不作为和拖延等于失去机会，并将使种族公平更加难以实现。

此外，第三次重建需要很多条件，其中三项至关重要：真相、和解和回报。在美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为分别实现这些目标而做出的举国性的重大努力，更不用说全部目标的实现了。但我们并不缺乏这样做的模式。

许多政府和大学已经调查了他们与大规模暴行的关系。美国也应该建立起正式的制度，来挖掘和理解国家默许的对黑人的镇压、剥夺、剥削和暴力带来的深远影响，以及这些弊病在我们今天的经济、政治和法律体系中的残留程度。只有到那时，这个国家才会准备好参与姗姗来迟的讨论，讨论如何恢复被窃取的人类尊严，并进行自我修复。

我们患有集体失忆症，现在又身处后真相的世界里，所以实现这个任务将变得更加困难。但是，如果没有对原罪及其衍生物进行准确的计算和忏悔，我们将一事无成。历史已经揭示，白人在试图解决“黑人问题”时出现了一种重复的疲惫感。如果每个人都参与制定解决方案，重建工作将会更轻松，结果也会更稳定。仅仅靠精英们设计一个方案并规定它的条款和条件是不够的。相反，要想取得有意义的进步，就需要我们齐心协力“在重建这个国家的工作中……一砖一瓦，胼手胝足”。（注：最后一句话出自奥巴马在2008年总统选举获胜后发表的胜选演讲。）

最后，关于无种族区分：承认种族的存在是必要的，确定其影响是必要的，利用它来形成解决问题的方案是必要的，这些问题不是由黑人的自卑造成的，而是由感染了有毒变异的白人至上主义病毒的系统造成的。最高法院或许废除了普莱西诉弗格森案，但通过坚持宪法上的无种族区分，它扭曲了19世纪的进步观念，并让21世纪的美国倚靠一个错误的支柱。治愈种族创伤可能需要对种族敏感的药膏，而成功的第三次重建要求我们追求这种可能性。

注：普莱西诉弗格森案是美国历史上一个标志性案件，对此案的裁决标志着“隔离但平等”原则的确立。“隔离但平等”是种族隔离政策的一种表现形式，它试图通过为不同种族提供表面平等的设施或待遇，从而使实施空间隔离的做法合理化。

病毒可能不会搞歧视，但不幸的是，美国的政策却会。正如马丁·路德·金所说，新冠肺炎带来的破坏“暴露了深深扎根于我们整个社会结构中的罪恶”。它揭示了系统性的而非表面的缺陷，并表明社会自身的根本性重建是我们真正需要面对的问题。

有人说，人生没有重来。在重建问题上，我们只能希望这种说法错误的。而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必须进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准备面对一些残酷的事实，并对实质性的补救行动保持开放的态度。美国不能再失去第三次改正错误的机会。

本文编译自《大西洋月刊》，推荐阅读原文，文章标题《The United States Needs a Third Reconstruction》，作者：Wilfred Codrington III

原文链接：https://www.theatlantic.com/ideas/archive/2020/07/united-states-needs-third-reconstruction/6142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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