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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人选边的心理奥秘

文|孔捷生 美国华人杂谈

上世纪70年代最后一年,闭关铜锁连同兽环戛然断裂,朱红国门被缓缓推开。从那时起,移居美国的华人络绎不绝。

新移民迁徙方向是一致的,离乡原因却各有不同。或追求更幸福的生活、或追求自由、或憎厌和叛逆某种事物。后又多了新品种——贪官、大鳄及其宝眷。这在美国不算新奇,到迈阿密棕榈滩转转,满眼是来自中南美和俄罗斯超级富豪的巨宅与游艇。

我不认识那类人,无从揣摩他们的内心世界。我只想勾画和自己有相似人生轨迹的新移民。

上文提到一位盲人,他的曲折故事简直是一部惊悚悬疑片。他辗转来美后,我见过他,他虽看不见我的模样,但握手叙话。我表达了对他勇气的敬佩。

后来他决定了政治站姿,尽管把他带回美国的是希拉里那届国务院,但他支持川普。这在自由国度很平常。美国人(无论左派右派)秉持独立宣言的精神去行事,从不要求人感恩和效忠。虽然川普本人没有兴趣去做“捞人”这种事,但焉知蓬佩奥不会做?我认为他会。

川普和蓬佩奥,图源:CNBC

总之,无论希拉里还是蓬佩奥,都不会要求别人牢记恩典。只有川普例外,他时刻敲打本党同僚,诸如佛罗里达州长桑德蒂斯、维吉尼亚州长杨金,还有没受过他恩惠的赵小兰,都要记住他的大恩大德。这种思维在美国很少见,毕竟感恩话语属于宗教领域。

某个避祸富人是拥有豪华游艇的主儿。不知川普有无滴水之恩施予此人,他却涌泉相报,出钱出力,搭上班农联手在自媒体传播阴谋论,亲力亲为推销政治谣言。但他只算店面较小而吆喝嗓门很大的铺子,另一家阴谋论批发中心,是门户更大的华人特殊团体,其创办者也是避祸来美的。

迁美华人中有若干颇有名气的人物,他们决定自己的感情亲疏时,大多选边右翼。这不奇怪,我就是过来人。很抱歉,没有机会向几位新近来美的人士致意,唯有分享几段个人故事。我曾经历的,也是他们现在面对的。

人生歧路的左右路标

上世纪80年代末岁,我像一团飘絮在陌生新大陆坠落。那时我连入乡要随什么俗都不甚清楚,遑论谈论美国政治。非要有个站姿的话,我也一样亲右翼,原因无非是故土记忆之阴影。

却要说,左翼右翼对初来乍到的我都很好,虽然当时我尚不辨左右。记得民间最先伸出援手的是美国教会,给无家之人送衣物、家具、日用品。另外,发动牙医教友免费洗牙、医生教友免费体验,当然只是一次而非永久。这已给万里逆旅者送来温暖。

教会有一对普林斯顿大学白人博士生夫妇,每周一次义务教我英文。又邀请我到他家吃饭,我买了鲜花赴约,却尴尬一场。原来英文程度为零的我搞错日期,把星期四听成星期三。我大窘之下正要道歉,结果抢先道歉的是这对夫妇,认为教学不得法,让我误解,是他们的错。

几年后我才知晓那是福音派教会,政治光谱属右翼,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好人。当时福音教会和别的教派一样,并不介入世俗事务。只是到了属于福音派的小布什当政时期,这个教派对世俗政治的兴趣才变得浓厚。这是我并不熟悉的话题,从略。

接下来是白左故事。普林斯顿是自由主义重镇,如果说右翼宗教情怀极具爱心,左翼则是另一种人文关怀,思想渊源来自卢梭这一脉。两者在“己所欲者,常施予人”这点上是一样的,但出发点有细微差别,宗教对于自由主义者只是个人(而非集体)精神属地,他们并不向别人布道上帝恩典,而更重视世俗道德原则。简言之,持有自由平等信念者,就有义务尊重和帮助别人。

图源:princeton.edu

我非哲学家,没本事谈论那些,说人生故事是才我的本色。普林斯顿有个国际中心,主席是普林斯顿大学政治经济学教授邹至庄(Gregory C. Chow)的太太。出生于广州的邹教授是我的同乡前辈,他是著名经济学家,80年代参与故土经济改革,贡献良多。邹太太主持的国际中心有一个项目,是安排国际学生及访问学者与美国人结为“国际友好家庭”。

这是典型非宗教的自由主义团体,参加国际中心活动的几乎都是白左。于是,我这新移民家庭与美国犹太人费洛及法国妻子米蕾这家人成为友好家庭。这一家本身就很国际化,他家小儿子长大后娶了韩裔妻子——那是后话。

他们并非民主党人,而是支持自由党。他们认为美国非此即彼的两党对峙,让民众选择日益狭窄,政治岐见会走向极化。他们90年代就有此洞察力,而我听得懵懵懂懂,多年后才明白过来。费洛在欧洲读书和工作过,米蕾本身就是法国人。欧洲的党派政治组合迥然不同。

直到2020年,美国才有个别州改革投票制度,比如阿拉斯加州、纽约市采用排序复选式投票。选民可在多个候选人中圈出自己心仪的第一二三顺位,也可在选票上自行写下支持的人选。开票后再按得票多寡来依次淘汰进入复选的候选人。这种选举制在欧洲澳洲都已习以为常,给选民更多选择,可避免国家堕入政治撕裂。这对美国尤其有意义。

我在国际友好家庭那里学到很多,关于多元文化、关于种族平等、关于美国政治。受到这家人影响,我迄今成不了共和党或民主党的粉,只是独立选民。

白左是怎样炼成的

却要说,我来美之初并不具备讨论问题的语言能力,所以早先认识的是另一家美国人——萝拉和汉斯。这是跨种族婚姻家庭,华裔汉斯来自台湾,萝拉金发碧眼,她大学修汉语,中文流利,是著名翻译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学生。她大学毕业后曾到台湾继续深造,并任台湾清华大学校长沈君山的英文秘书。

有国际视野和胸襟的美国人,通常是自由主义者和普世主义者,换言之就是白左。萝拉酷爱文学艺术,收藏水墨画,喜欢李安的电影,为谭恩美《喜福会》写书评,她翻译过《白鹿原》和我的小说。我在《古墓派传人眼中的美国》文中提到的那位画家和音乐家,都在我家聚会时见过萝拉。作家陈忠实访美在我家和萝拉见面,却闹了个笑话。原来萝拉让陈忠实签名的那本《白鹿原》是盗版书。

萝拉在美国教育考试服务中心(Educational Testing Service)工作,这是全世界最大的非营利教育测试和评估机构,简称ETS。故土学子熟悉的托福TOEFL标准化考试,就是由这个机构制定,并覆盖180多个国家地区。

ETS位于普林斯顿的总部,图源:wikipedia

ETS总部在普林斯顿,萝拉是中国部主任。后来负责亚洲业务的副总裁位置出缺,萝拉递交申请。她资格绰绰有余,却输给另一女性竞争者,菲律宾裔,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符合社会平权所有要素。萝拉头发纯金,不是染的。她实际上是输在白皮肤和金发,输给“政治正确”。

写到这里,我能感受到仇恨“政治正确”那些朋友的愤怒。萝拉也不开心,立马辞职,她从此远离自由派了吗?是个人都会有情绪,她却并无怨悔。在白左自由派理念中,族群断裂带绝非宜居社会的地基。美国历史沉积下若干断层,是别国没有的。有教养的正派人,要懂得舍弃。锱铢必较不会使自己获得更多,也不会让美国变得更好。

“政治正确”常会过火,但一百多年来,正是自由主义白左将西方文明标准一点点推高。拜登刚提名华裔苏维思(Julie Su)出任劳工部长,首先她能力出众,其次也体现了种族平权。

苏维思,图源:nbc

并非只有民主党会这样做,共和党也一样。小布什任内的劳工部长亦由华裔赵小兰担任;川普任内赵小兰是交通部长。同为右翼,小布什与川普有很大出入,前者处理移民和种族问题更为公平。

但在极右翼心目中,关于平权并非天赋,而是一种施舍。就像《满城尽带黄金甲》里周润发那句话:赐给你,才是你的;不给,你不能抢。川普“赐”内阁部长给赵小兰,便一再提醒她要“感恩”。

维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团结右翼”喊出“你们不能取代我们!”的口号,正是这种心态的写照。别以为这些白人民族主义者、基督教国家主义者平时也这般杀气腾腾。我相信他们大多有做善事捐善款的记录,会赈济穷人。但实现真正的种族平等,就等于“取代”他们,断断不能接受。

就好比故土“低端”人口被驱赶到天寒地冻的大街上,城市居民都寄予无限同情,谁人没有恻忍之心?但假若他们要得到城市居民的同等待遇,例如首都高考生取消加分,而让农村贫民子弟加分,高端人口就不干了。而在西方社会,这些正是白左必定要做的。如此不公平的事,他们怎能忍受!

现在该晓得白左为何招人嫌了吧?

最后和几位近期来美的知名新移民致歉,我不在那个圈子,没有机会表达敬意和欢迎。通常凑上来送温暖是某个圈子的人,他们当然出于一片赤诚,同时他们的政治取向也高度趋同。我相信,有人会告诉你,美国正走向自我毁灭,只有川普和MAGA运动在拯救美国;有人会说,沼泽生物即深层势力,在阻扰川普的救国大业;有人会说,美国选举充满各种花式舞弊(不知会否让你的美国梦破碎);有人会告诉你,告诉后代美国历史真实存在的黑暗面,等同教导孩子仇恨这个国家(这个说法你以前在别处一定已听得很耳熟);有人会说,疫苗是控制民众的弥天大阴谋,是制造芯片人,是走向《1984》的通行证;有人会向你抱怨为何乌克兰不早点投降,会说另一边才是西方文明的真正捍卫者。持此立场的人却又为川普1.6暴乱的演讲“你们不拼死战斗,就会失去国家”这句话而热血沸腾……

我只想真心提醒一下,美国未必是他们描绘那个样子。他们憎厌的东西,你不妨去了解更多一些,才决定是否同仇敌忾。他们拥护的东西,也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我就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成了三十几年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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