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事务》杂志刊文，在乌克兰战争开打一周年之际，揭示了普京政权内部的详细情况。

纵然出现了一系列的严重失误、误判和战场局势的逆转，但普京仍然处于权力的巅峰。

要是放在大多数正常国家，普京肯定会被赶下台。

普京继续决定着俄罗斯在乌克兰的战争如何进行。他正在对入侵战争进行微观操作，甚至在下面的将军们在具体负责战场战事的时候。

如果战争中出现了严重失误，这种指挥授权本来是为了保护普京免受冲击。

普京和他身边的人，直接负责在后方动员俄罗斯人，并操纵境外公众对入侵的看法。在某些方面，普京在这场信息战中取得了成功。

这场战争揭示了普京的个人化政治体制的全部内容。在掌舵俄罗斯23年后，他的权力并没有受到明显制约。克里姆林宫之外的机构几乎不会发生作用。

前芬兰驻俄罗斯大使雷内·尼伯格（Rene Nyberg）说：“我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在普京治下）我会怀念（苏联时期的）政治局。（因为）在俄罗斯，现在没有任何政治组织有能力让总统和总司令普京为此负责。”

全世界的外交官、政策制定者和分析家们陷入了一个厄运怪圈：他们彼此无休止的来回争论，想弄清普京到底要什么，以及西方究竟该如何塑造普京的行为。

确定普京的真实目标可能很困难；作为一个反西方的独裁者，普京公开披露自己的意图并没有什么好处。但去年的情况已经让一些答案足够清晰。

自2022年2月入侵发生以来，全世界已经了解到：普京想根据他对苏联时代的长期关注和对历史的独特解释，创造出一个新版的俄罗斯帝国。发动入侵本身已经表明，他对已经过去的历史事件的看法，可以激起他造成新的、大规模的人类苦难。

很明显，如果普京决心发动战争，其他国家和政治行为体几乎无法阻止他，而且俄罗斯总统不仅会改编旧叙事，也会采用新叙事来满足自己的目的。

但2022年和2023年初的事件表明，还是有办法限制普京的。特别是如果有足够全面而普遍的国家联盟参与进来。这些事件还凸显出：西方需要加倍投入，以加强大规模的外交和军事联盟。

因为即使到了现在，在经历了整整一年的血腥战斗之后，普京仍然相信他能够获胜。

回到苏联

一年来的乌克兰战争表明：普京和他的同伙的信念，仍然根植于苏联的框架和叙事，并覆盖着厚厚的俄罗斯帝国主义的“釉面”。

苏联时代的地缘政治、势力范围、东方与西方的概念、我们与他们的概念，共同塑造了克里姆林宫的思维方式。对普京来说，这场战争实际上是一场与美国的斗争，类似于朝鲜战争和其他冷战时期的武装冲突。

所以，俄罗斯的主要对手仍然是美国，而不是乌克兰。

普京希望直接与美国谈判以“交付”乌克兰这一结果，最终目的是让美国总统签字放弃乌克兰的未来。普京不希望直接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会面。

普京的目标仍然是1945年在雅尔塔达成的那种解决方案：当时，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丘吉尔坐在苏联领导人斯大林的对面，直接接受了莫斯科在二战后对东欧的主导地位，而没有东欧小国参与协商，那些国家的命运被这一决定影响了。

对俄罗斯来说，被俄罗斯人称之为伟大的卫国战争的二战，是乌克兰冲突的试金石和中心主题。普京在一年前强调要让乌克兰摆脱纳粹的影响，现在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淡出了背景。今年，取得1945年般的胜利，是普京的主要焦点。

普京向乌克兰人、俄罗斯人和全世界发出的信息是：胜利将属于俄罗斯，而且它总是赢家，无论代价多么高昂。事实上，从他2023年新年演讲前的评论开始，普京已经不再把乌克兰战争描述为一次特别军事行动。

普京认为，俄罗斯正处于一场与西方的存亡之战中，他再次深入挖掘20世纪40年代苏联的旧战术和做法，以凝聚俄罗斯经济、政治各阶层和全社会以支持入侵。

普京有能力从挫败中学习并调整战术，这也让人想起斯大林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做法，当时苏联在堪称转折点的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击退了纳粹德国。

2022年9月，由于俄罗斯在战场上明显失利，普京下令局部动员30万名新兵。他随后宣布，俄罗斯已经吞并了乌克兰四个争夺最激烈的地区，分别是：顿涅茨克、赫尔松、卢甘斯克和扎波罗热，改变了前线的军事和政治状况，并创造了一条人为的红线。

普京多次在关键时刻对俄罗斯的军事领导层进行调整，并且他一直在努力确保俄国有足够的武器用于战争。当俄罗斯军队开始耗尽军备时，普京从伊朗购买无人机，从朝鲜购买弹药。

普京还多次改变了自己对战争的说辞，让对手猜测自己还会走多远。普京和其他俄罗斯官员，其中包括他的发言人和外交部长都公开表示：对乌克兰的入侵是一场帝国战争，俄罗斯的边界正在再次扩大。

他们宣称，被吞并的四块乌克兰领土是俄罗斯“永远”不可分割的部分；但随后又暗示其中一些边界，可能仍会与乌克兰进行谈判。据报道，普京及其同伙在去年3月前，推动着全面征服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但也指示对基辅的另一次攻击可能会很快发生。

在这一军事冲突阶段，俄罗斯的实际战争目标仍不清楚。

可以明确的是：经过二十多年的秉权，普京善于将人民、团体和国家相互对立起来，并利用他们的弱点为自己服务。普京了解欧洲和国际机构的弱点，也了解个别领导人的弱点。他知道如何利用北约在军事开支和采购方面的争论和分裂。

他利用欧洲和美国的党派分歧，其中包括只有三分之一的共和党人认为美国应该支持乌克兰（译注：指的是去年12月进行的相关民调。但民调中的原文为“赞同长期支持乌克兰”，若无长期一词限定，共和党人支持援助乌克兰的比例为55%），普京以此传播虚假信息和操纵公众舆论。

在俄罗斯国内，事实证明，普京愿意允许一些有关战争的鹰派方向异议和辩论。包括支持战争的评论员和曾经在军队服役的博主可以抱怨前线的表现。普京试图利用这些辩论（上的自由）来动员人们支持他的政策。

然而，尽管普京善于管理争吵，但他不能总是控制这些争端的内容和语调，就像他不能控制住战场一样。俄国国内对战争的一些评论已经变得尖锐，甚至威胁到了普京的地位。

有人猜测，瓦格纳雇佣兵组织的负责人叶夫根尼·普里戈津（Yevgeny Prigozhin）甚至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候夺取政权，他的准军事组织一直在进行一些这场战争中最血腥的战斗。 

译注：瓦格纳集团的另一位领导人德米特里·乌特金，是第三帝国美学和意识形态的狂热爱好者，为了向希特勒最喜欢的作曲家致敬，乌特金取了瓦格纳的名字，并成为了这一雇佣军部队的指挥官。瓦格纳集团在俄罗斯有两个代称 ，分别是“音乐家”（музыканты）和“厨子”（повара）。

俄罗斯的战场伤亡人数似乎已接近20万。据估计，在过去一年中，有多达一百万人因战争而离开了俄罗斯，他们或者是因为反对入侵，或者只是为了避免被征召。在这一方面，世界已经了解到：普京的胁迫能力是有一定限度的，即使异议者的大规模出走留下了一个似乎更沉默的大多数。

可被劝阻，却无法唬住

俄罗斯反战者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去阻止普京在2022年2月24日入侵乌克兰；同时，美国和欧洲在二战和冷战后维持和平的机制和做法，也都没有对普京的决策产生太大影响，如果还有的话。

西方显然没能阻止普京考虑或发动入侵。尽管如此，美国在2月24日之前发布的解密情报，把俄罗斯的目标和动员公之于世，并帮助亲乌克兰的西方联盟在战争开始后迅速团结起来。此外过去这一年表明：即使不能阻止普京，也可以劝阻他在特定情况下采取某些行动。

俄罗斯的战略伙伴，如中国和印度，都批评了普京要在战场上使用核武器的威胁。在联合国、土耳其和非洲国家的抱怨下，普京允许乌克兰通过黑海向外输出粮食。普京和克里姆林宫仍然致力于维持伙伴国家的支持，2022年11月在印度尼西亚巴厘岛举行的20国集团会议期间就证明了这一点。

俄罗斯似乎仍然不希望与北约全面开战。俄国避免了在乌克兰境外扩大军事行动，至少到目前为止是如此，包括并不攻击从波兰或罗马尼亚进入乌克兰的军事供应车队。

但在整个战争期间，莫斯科的侵略性言论此起彼伏。

俄罗斯前总统梅德韦杰夫曾被称为愿意与西方接触的温和派领导人，现在却扮演着普京猛犬的角色，定期对外威胁说要进行核决战。

克里姆林宫的言论是无耻的，在普京的圈子里没有人关心叙事的前后一致。与这种厚颜无耻相匹配的是对本国的无情。普京和他的手下愿意牺牲俄罗斯人的生命，而不仅仅是乌克兰人的。

他们对一切用来强制参与战争的方法毫无顾忌，从用大锤谋杀逃兵，然后对外公布杀人的录像；再到暗杀不支持入侵的倔强商人。普京完全可以监禁反对派人士，同时扫荡监狱和俄罗斯最贫困的偏远地区，带走这些人并在前线作为炮灰使用。

对国内的无情又被针对乌克兰的暴行超越。

俄罗斯已经向乌克兰及其无论老幼的全民，宣布了全面战争。一年来，俄罗斯故意炮击乌克兰的民用基础设施，在厨房、卧室、医院、学校和商店里杀害乌克兰人民。俄罗斯军队在其控制的乌克兰地区进行了酷刑、强奸和掠夺。普京和克里姆林宫仍然认为他们可以在美国和欧洲结束对乌援助前，把这个国家打得服服帖帖。

克里姆林宫相信，西方最终会对支持乌克兰感到厌倦。例如：普京认为西方政坛将出现对莫斯科有利的变化。普京希望这些国家的民粹主义政治家重新上台，他们将放弃本国对乌克兰的支持。

普京仍然相信：自己最终可以恢复俄罗斯与欧洲在战前的关系；以及如果他坚持足够长的时间，就像巴沙尔·阿萨德通过在叙利亚保持权力而在中东实现的那样，俄罗斯可以而且将再次成为欧洲经济、能源、政治和安全结构的一部分。

这就是为什么俄罗斯在一些政策领域似乎表现得克制。例如，俄罗斯在挪威斯瓦尔巴群岛和巴伦支海，与挪威和其他北极国家的合作中拥有既得利益，莫斯科在这个范围内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国际协议和双边条约。

俄罗斯不希望自身在乌克兰的灾难性行动，卷入到并破坏国家的整体外交政策。

普京相信，他可以将俄罗斯的利益分割开来出来。因为尽管西方国家竭尽全力，但俄罗斯在国际上并没有被孤立。自战争开始以来，只有34个国家对俄罗斯进行了制裁。

俄罗斯在与其接壤的领国中仍有影响力，其中许多国家曾经是苏联一部分，虽然这些国家希望与俄罗斯和俄乌战争保持距离。俄罗斯继续在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和中东地区建立联系。中国以及印度和全球南方的其他主要国家，在联合国投票支持乌克兰时投了弃权票，尽管这些国家的领导人偶尔对莫斯科的行为表示惊愕和不满。

自冲突开始以来，俄罗斯与这些国家之间的贸易已经增加，并且在某些情况下涨幅相当巨大。同样，有87个国家仍然为俄罗斯公民提供免签入境待遇，其中包括阿根廷、埃及、以色列、墨西哥、泰国、土耳其和委内瑞拉。

俄罗斯关于战争的说法在全球南方获得了一些听众。在那里，普京的影响力似乎比西方更大，当然也比乌克兰的影响力更大。

界限模糊

在欧洲之外，西方在反击俄罗斯信息传递和影响力行动方面成效有限。原因之一是西方世界尚未就战争本身，以及为何要支持乌克兰建立好属于自己的连贯叙事。

美国和欧洲的政策制定者，经常谈论越过俄罗斯红线挑衅普京的风险，但俄罗斯本身的行为不仅推翻了冷战后的欧洲地缘政治解决方案，而且在入侵乌克兰、吞并领土还有试图强行改变全球秩序时，也越过了二战后全世界的红线。

而在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之后，西方并没有明确指出这一点。所以，俄罗斯第一次入侵后不温不火的政治反应，以及有限实施的制裁，使莫斯科相信自己的侵略行动，在事实上没有严重违反二战后的国际规范。这样（的软弱反应）使克里姆林宫相信有可能进一步占领乌克兰领土。

西方的很多政策辩论，比如：需要削弱俄罗斯、推翻普京以实现和平的重要性、民主国家是否应该联合起来反对专制国家、以及其他国家是否必须选边站等等，使本应明确的信息变得模糊不清。

明确的信息是：俄罗斯侵犯了一个独立国家的领土与主权完整，这个国家在30多年来得到了包括俄罗斯自身在内的整个国际社会的承认。俄罗斯还违反了《联合国宪章》和国际法的基本原则。如果俄罗斯这次入侵成功，那么其他国家，无论是西方国家还是全球南方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都将受到威胁。

然而，西方关于这场战争的辩论在一年中没有什么变化。美国和欧洲的观点，仍然接近于个别新闻评论员是如何看待美国及其全球角色所确定的，而不是由俄罗斯的行为来界定。

至于反战观点，往往反映出对美国动机的冷嘲热讽，和对乌克兰国家主权权利的深刻怀疑，而不是对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恶劣行动，以及普京在邻近地区的意图有清晰理解或客观评估。当俄罗斯1991年后被承认为苏联的唯一继承国时，其他前苏联共和国，如白俄罗斯和乌克兰被留在灰色地带。

一些分析家认为，由于俄罗斯的规模和历史地位，其安全利益高于其他国家。他们认为：莫斯科有权拥有一个公认的势力范围，就像1945年后的苏联那样。利用这一可疑的框架，一些评论家认为：北约在冷战后的扩张和乌克兰不愿意执行《明斯克协议》是这场战争爆发的原因所在。

《明斯克协议》是在2014年，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后乌克兰与莫斯科（的两个傀儡地区顿涅茨克州和卢甘斯克州）斡旋达成的协议，这个协议限制了乌克兰的主权。这些分析家认为，乌克兰归根结底是一个前俄罗斯地区，应该被迫接受其领土损失。

事实上，俄罗斯领导人对把乌克兰拉回其轨道的关注，可以追溯到20世纪90年代初。当时乌克兰开始脱离莫斯科主导的独立国家联合体。在那个时候，北约的扩大甚至还没有摆在东欧的台面上，而乌克兰加入欧盟则是一个更为渺茫的事情。

从那时起，1945年后东西方势力范围的陈旧概念在欧洲已经翻篇了。事实上，对大多数欧洲人来说，乌克兰显然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这是一场在其主权和领土完整受到无端攻击后为其生存而进行的战争。

这场战争不只关乎乌克兰的命运，乌克兰也在为保护其他国家而战。事实上，对于芬兰这样的国家来说，在1939年受到苏联的攻击，就发生在从旧俄罗斯帝国获得独立之后的第20年。这次入侵似乎是历史的重演。在1939-40年，被称为“冬季战争”的战斗中，芬兰在没有外部支持的情况下与苏联作战，损失了9%的领土。

译注：此说不确，当时瑞典、英、法、意大利、匈牙利均有对芬兰的援助。

乌克兰人和支持乌克兰的盟国明白：如果俄罗斯在这场血腥冲突中获胜，普京的扩张欲望将不会止于乌克兰边境。波罗的海国家、芬兰、波兰和其他许多曾经是俄罗斯帝国一部分的国家，都可能面临被攻击或颠覆的风险。其他国家则可能在未来看到对自身主权的严峻挑战。

西方政府需要打磨上述（明确的）信息，以对抗克里姆林宫的叙事；他们必须专注于加强欧洲和北约与乌克兰的复原力，以限制普京的胁迫性力量；他们必须加强西方的国际外交努力，包括在联合国，以劝阻普京不要采取特定行动，比如使用核武器、袭击援助乌克兰的车队、继续在战场上升级以夺取更多领土，或重新攻击基辅。

西方需要明确指出：俄罗斯与欧洲的关系很快就会变得无法弥补。如果普京一意孤行，将无法恢复到之前的关系。世界不可能总能成功地遏制普京，但明确的沟通和更有力的外交措施可能有助于推动普京减少一些侵略行为，并最终同意谈判。

去年的事件也应该引导大家不要做出重大的预测。例如在乌克兰之外，很少有人预料到这场战争，也没有人相信俄罗斯在入侵中的表现竟然会如此糟糕。所以，没有人知道2023年到底会发生什么。

其中也包括普京。他目前似乎还受控，但克里姆林宫可能会给人以意外，事件往往以戏剧性的方式展开。正如乌克兰战争所显示的那样，许多事情并不按计划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