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展 世界说

2022年12月19日这天，对于关心政治的荷兰人来说，气氛相当凝重。

下午三点，荷兰国家档案馆内，首相吕特发表讲话，坦承几百年中荷兰政府及其代表利用奴隶制牟利：“人被当成商品贩卖，被剥削，被虐待；几百年中在荷兰政府的授权下人类尊严被以最残暴的方式践踏；自1863年奴隶制被废除后，历届荷兰政府无视并且拒绝承认奴隶制历史在当今社会仍然持续地负面地产生影响”，“为此我代表荷兰政府正式道歉”。

荷兰的贩奴活动始于1528年，以荷兰船主帮助西班牙殖民者向美洲运输非洲奴隶的形式出现，而后荷兰自身也在印尼、加勒比海的苏里南和安的列斯群岛等地建立起大片殖民地，鼎盛时期的疆域仅次大英帝国。仅在1596年到1829年间，荷兰政府和公司以自身在加勒比海库拉索和圣尤斯特歇斯岛殖民地为中转站，向美洲殖民地贩运了超过50万非洲人为奴。随着与英法在美洲殖民地的争夺中失势，18世纪末19世纪初，荷兰跨大西洋奴隶贸易进入尾声，最终在1863年从法律上废除了奴隶制，但荷属东印度公司在印尼岛屿的奴隶贸易直到一战前才正式废止。历史上荷兰在亚洲、非洲和美洲贩奴总数接近200万人。

贩奴贸易以亚非殖民地经济和人口为代价为今日荷兰的繁荣奠定了基础，但荷兰内阁做出道歉的决定并非易事，因为大多数荷兰民众并不希望为祖先的暴行承担责任。

难以开口的道歉

荷兰研究机构I&O对1241名荷兰人随机调查的结果显示，56%的参与者承认荷兰在殖民历史中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但55%的荷兰人认为荷兰政府并不需要为此道歉。

遗憾，悔改和道歉的精心措辞不仅仅是文字游戏。在政治讨论中，每个词的使用恰到好处的表明了政府对自身为殖民历史中角色的定位和是否承担责任的立场。“道歉”一词表明，政府不但认识到殖民历史的丑恶（遗憾的含义），认识到自己在其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悔改的含义），而且为自身的行为承担责任（道歉的含义）。荷兰民众和诸多政要甚至首相吕特都觉得殖民历史业已久远，自己不能为没有参与过的活动承担责任和道歉。

直到今年下半年例行的“基本政治考量”国会辩论中，吕特还在重申殖民历史业已久远的观点，但随即遭到了前荷属殖民地苏里南裔议员西蒙斯的犀利反驳：“殖民历史并非十分遥远。我祖母的母亲就是一个被迫成为奴隶的人。我们在家里还时常谈起她，她仍然是我们家族的一部分。我因此希望所有的荷兰人永远不会对自己说，二战不是令人发指的历史，因为二战业已久远。”言罢，首相吕特无言以对，一度充满唇枪舌剑喧嚣的二院陷入了沉默。据吕特自己声称，这次辩论成为他个人思想的转折点。

事实上，吕特政府过去几年间已经数次就荷兰政府在历史上的行为进行道歉，包括在印尼殖民地犯下暴行，二战时纵容、协助纳粹屠犹，1995年波斯尼亚战争中荷兰维和部队为了自保未能阻止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等等。荷兰政府逐渐接受自身在历史上的错误，愿为自己的行为所造成的后果承担责任。所以12月19日的道歉算是大势所趋。

被受害方抗议道歉

自11月底内阁的道歉日程有计划地被泄露之后，民间和政界对此的讨论马上占据了各种媒体的头条。首当其冲的是历史上的受害方—— “被迫为奴者的后代”——表达了极度不满。多个民间代表被殖民方利益的组织对政府“不认真准备道歉的态度”表示了抗议；其中五个组织联合起来把内阁告到了法院，试图阻止政府在12月19日进行道歉。

被殖民者的后代们抗拒荷兰内阁道歉的重要原因是荷兰内阁单方面决定道歉的日期和方式过于粗暴和随意。2021年7月1日，荷兰政府委任的对殖民历史处置问题进行了深入研究的对话小组”发表了报告。报告结果非常明确：荷兰政府必须为自身在殖民历史中扮演的角色进行道歉。最佳道歉日期为2023年7月1日，在废除奴隶制150周年纪念进行。“对话小组”同时建议，荷兰国王在道歉中应该发挥作用。

而选定12月19日作为道歉日充满了随机性，由于内阁希望在2022年结束前完成道歉，因为明年初国会一院大选前景不明，一旦内阁倒台，道歉一事可能会被排除在政治日程之外；而在繁忙的年底，首相以及将参与道歉的内阁部长们只有在12月19日这一天恰好都可以把工作日程清空来出席道歉仪式。

谁来道歉也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被道歉方希望如“对话小组”所建议，国王能够代表荷兰政府道歉，一是国王为国家首脑，二是当年殖民政府行为很多情况下是以荷兰国王或女王的名义进行的。另外一个焦点是身为苏里南奴隶后裔的内阁部长Weerwind是否应该在苏里南代表政府道歉。黑色皮肤的Weerwind在促成政府道歉的过程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而且他本人也视代表荷兰政府道歉一举为荣。但是被道歉方认为，黑色皮肤的Weerwind身为苏里南奴隶后裔，属于被道歉方，应该由一个白人部长进行道歉。

最后，对谁道歉也成了问题。由于关于道歉的讨论中来自苏里南裔的声音占据了重要地位，出身同样为前殖民地的印尼裔质疑认为自己在道歉问题上被边缘化，毕竟印度尼西亚被贩奴和殖民的人数，还有被殖民的时间，都比加勒比海地区更多更长。

本来就不想道歉的荷兰民间认为是否道歉如何道歉完全取决于道歉方，被道歉方不应该提出过多的要求，如果被道歉方不满意的话，他们完全有选择拒绝接受道歉。同情被道歉方的人则认为，内阁匆匆忙忙单方面的草率决定会造成道歉不真诚的印象，甚至引起对殖民历史的回忆。

有政治观察家表示，在情感上也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个黑皮肤的内阁部长进行道歉会引起反感。有人马上反驳，要求一个白人内阁部长道歉，是明显的种族歧视。

社会和政界关于道歉的风风雨雨的共识是，内阁准备得过于草率匆忙。对此内阁的对策是斡旋斡旋再斡旋。首相吕特两次在周末在首相宅邸与代表被道歉方的民间组织进行了非正式会谈，僵局得到了缓和。他继而派出前联合国中东特派员、外交谈判经验极其丰富的财长卡格到苏里南斡旋。此次拜访具有转折性的意义：苏里南总统表示，道歉是恢复过程的开始，暗示12月19日内阁可以道歉，但是一个匆忙的开始必须以其它有意义的步骤来支持。

逗号，而非句号

12月19日的道歉，让首相吕特和荷兰政界跳出了“个人对历史无法承担责任”的逻辑局限性。吕特的演讲，承认了荷兰政府这一国家法体，它的历届政府、它的代表人东印度和西印度公司、以及政策执行者公务员们犯下了历史性的错误。而演讲中吕特充满个人色彩的感情表达，让人感觉到他并非只是代表国家法体在宣读某项决议，而是对演讲的内容有完全的个人认同。因此道歉演讲在理智和情感上受到了双重肯定。

吕特在他的道歉演讲中数次强调，道歉并非要把历史的伤痕抹去。道歉给黑暗的殖民历史画上了逗号，而非句号。他给出了道歉最关键的理由，即奴隶和殖民历史在当今社会仍有持续的负面影响，苏里南及加勒比海地区移民背景学生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低，在职场中的机会不平等，以及比荷兰白人低下的社会经济地位等等。只有承认历史和事实，进行道歉，恢复和愈合才会开始。

值得一提的是，伤痛愈合的方式在吕特的演讲中并未被全面提及。除去承诺在前殖民地对殖民地起义英雄们进行纪念之外，此前代表殖民者后代的民间组织提出的经济补偿问题，吕特在演讲中并未提及。眼下，对殖民历史进行经济赔偿的提议不仅在荷兰民间不受欢迎，在政界也没有得到多数支持。而关于经济赔偿的社会层面讨论的结果，观者只能拭目以待。（责编 / 权文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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