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金融时报的编辑,与乌克兰第一夫人共进了一次午餐,聊到了各种话题,包括这位第一夫人从写讽刺文学到去美国请求支援导弹的转变,俄罗斯入侵当晚的事情,以及“乌克兰疲劳症”的风险。
两名手持军用步枪的士兵步入食堂。他们打量着正在吃罗宋汤、饺子和香肠卷的人们,然后盯着我,评估我是否会对我的客人,乌克兰第一夫人奥琳娜·泽兰斯卡构成威胁。
然后他们的拳头对碰一下。快速评估通过了,他们相信我不构成危险。
一会儿,泽兰斯卡带着两个年轻的助手走了进来,一个拿着发刷,另一个拿着绒毛滚筒。他们取下她的披肩,露出第一夫人配棕色毛衣的清爽蓝色裤装。
其中一个助手快速梳理了她的头发,确保头发整齐。泽兰斯卡将一缕头发塞到耳后,露出了一个小金耳环。
我注意到,她在颤抖。
“外面太冷了,”她说,向我伸出手。我轻轻地握住,感觉到这只手几乎被冻僵了。
“冬天来了。”她喃喃自语。
这是星期一的下午,我们所在的位置是总统办公室的食堂。那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堡垒,有金属探测器,窗前堆着沙袋,还有狙击手的枪架。
除了地板上零星摆放的几个灯笼,这里一片漆黑。
我用一个常见的问题开始了谈话。自从俄罗斯在2月份全面入侵他们的国家,残暴地杀害乌克兰人并摧毁城市以来,许多乌克兰人都开始厌恶这个问题。
但我还是想问,因为很好奇她会如何回答。
“你还好吗?”
“嗯,”泽兰斯卡用英语回答,叹了口气,然后改用乌克兰语,这样她能更好地表达自己。“说起来,这是个简单的问题。但另一方面,我不完全知道如何回答。我们生活在一个很难评估自己的生活是好是坏的时期。”
泽兰斯卡和我见面三天前,乌克兰军队解放了被俄罗斯占领近8个月后的中南部省会赫尔松。这是入侵以来乌克兰最大的军事胜利之一。
泽兰斯卡说:“我们有点欣喜惹狂,因为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伟大的胜利。”
她在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观看乌克兰军队进入赫尔松的视频,以及家人和朋友之间的情感团聚。
“但我对自己说,也得多加小心。当人们在赫尔松见到我们的部队时,他们当然非常高兴,”她说。“但我认识的基辅人,有点不敢太高兴,因为生怕把我们的这种幸运给冲掉了。”
苏联官员曾在这栋楼里漫步,当时这里是乌共所在地。食堂似乎还停留在那个时代,桌子上铺着压制的白色桌布,椅子上裹着棕色套子。巨大的窗帘覆盖着落地窗,墙上挂着的画像里,有摆好的三文鱼、烤肉串和带着莳萝的煮土豆。
如果说泽连斯基的政策和数字智慧,已经把乌克兰和政府转变为21世纪的欧洲国家,那这个餐厅还没有感受到。不过管他呢,这里舒适和温暖,泽兰斯卡和我能在这里独处。
“那么,我们去吃午饭吧?”第一夫人用略带口音的英语问道。
三位戴着白帽子、系着条纹围裙的女士向她问好,并问她想吃什么。都是乌克兰的传统菜,她选择了用玉米和欧芹浸泡在葵花籽油中的卷心菜沙拉,还有一份鱼排。
我也要了同样的菜,但要加一勺土豆泥。泽兰斯卡点了红茶,我则要了一杯黑咖啡和一杯看起来很浑浊的乌兹瓦尔,这是我最喜欢的乌克兰饮料,用干果、烟熏水果和香料制成。
第一夫人开始拿出钱包想买单,我不同意,坚持自己付账,一共171乌克兰格里夫纳,不到4英镑。
那会我们还不知道,在见面不到24小时后,俄罗斯将向乌克兰各地发射96枚导弹——入侵开始以来最大的一次空袭,使乌克兰大部分地区暂时停电停水。
“我想说,我们更担心我们的敌人会干什么,因为他的损失,因为他的失败,”泽兰斯卡说。她在说到普京时,不提他的名字。这已经是乌克兰人默认的事情,还有在写那个国家名称时,会使用小写的r(注,Russia正常情况下第一个字母应该大写,这里应该是一种蔑视)。
“我们知道,他将对我们的城市再次发动攻击。所以快乐很有限,因为我们知道这些胜利并不是战争结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而且,她还说,“每次解放一个城市,不幸的是,我们都会发现可怕的事情。”
当普京的部队在4月逃离基辅附近的伊尔平、布卡、霍斯托梅尔和其他城镇时,街道上发现了平民的尸体。这些尸体堆在地下室,被埋在万人坑中。有证据表明,许多人在被冷酷地处决之前遭受了酷刑,有些人被强奸。
她说:“我们害怕在赫尔松解放后再次发现这些东西。果然,在我们见面的那天,官员和记者们发现了更多令人不安的酷刑、失踪和杀戮的描述”。
泽兰斯卡1978年出生于工业城市克雷维里,成长于后苏联时期的90年代,那是一个以黑帮资本主义和极端通货膨胀为特征的时期。她的父亲在一所大学教建筑学,而母亲则在当地一家工厂领导工程部门。
这家人在家中讲俄语,像大多数乌克兰人一样,他们是双语家庭。
在中学时,她和一个名叫沃洛迪米尔·泽连斯基的年轻有趣的男孩有过交集,但直到上了同一所大学,她学习建筑,而他涉足法律,两人的关系才变得亲密起来。与自小一起长大的社区朋友一起,他们组成了一个喜剧团。
2003年,他们结婚了。
她的丈夫成了他们娱乐公司的台前代言人,而泽兰斯卡更喜欢幕后的角色,编写小品,现场表演,并在整个前苏联进行巡演。
我想知道,她是否希望能像喜剧团的老朋友们一样,回去写笑话。她说:“他们在支持社会,用幽默帮助保持士气。但我现在无法做到这一点,因为我现在的情绪状态不一样了。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以前那种感觉”。
后来,当这个团体开始制作电视节目时,她写了一些小品和场景,包括热门的政治讽刺剧《人民公仆》,其中泽连斯基扮演一个意外成为总统的普通人英雄,他在2019年把这个角色成了现实。
2018年12月31日午夜,钟声响了,泽连斯基宣布参选乌克兰最高政治职位,这是一个传统上为现任总统保留的令人垂涎的电视节目,称之为突然袭击也太轻描淡写了。
更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告诉泽兰斯卡自己在计划这件事。
“你对你丈夫宣布竞选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问。
“我很生气。他本来可以告诉我的。当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想我的面部表情和早餐评论表情包中一样。”她有点狡猾地说。
这是指他们夫妇接受CNN采访时的典故,那个采访在乌克兰社交媒体上讨论很热烈。在回答问题时,泽连斯基感叹道,自从入侵开始后,再也没有人给他做早餐了。在他咧嘴笑的时候,泽兰斯卡瞪了他一眼,立刻在网上成了一个梗。
当我问及她丈夫的说法时,泽兰斯卡翻了个白眼,“首先,他住在总统办公室。所以早餐是由给他送午餐和晚餐的人送来的。不过我相信他只是想强调,他怀念家庭生活的这种正常元素,因为我们以前每天早上都一起吃早餐。实际上他喜欢自己做早餐。”
“他是个好厨师吗?” 我问道。
“是的, 他能做出完美的煎蛋。而且经常给我做。”她说。“我不会说他做罗宋汤很成功。”
泽兰斯卡在渴望那些正常的日子。她说:“我们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不正常。”
她解释说,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转瞬即逝,“每当我们交谈时,都会想到我们的时间有多短,以及何时需要分开。”
2月24日凌晨4点后不久,泽兰斯卡所熟悉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她被基辅边缘爆炸的低沉轰鸣声惊醒,发现她的丈夫已经起床,穿上了西装打上领带。
当她问发生了什么时,他简单地回答:“开始了”。
我问,总统和第一夫人怎么会对大家几周来一直说是不可避免的入侵,显得如此毫无准备。她回答说,“我不会说发生的事情是出乎意料的,但我会说仍然感到震惊,因为真的发生了”。
她说他们没有为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计划,“我们没有讨论任何细节,我应该对孩子们做什么,他应该做什么。”
后来,泽兰斯卡迅速收拾好行李,然后叫醒孩子们,17岁的奥列克桑德拉和9岁的凯里洛,告诉他们动作也要快。在地堡里呆了几个小时后,他们三人与泽连斯基重逢,然后被带到一个秘密地点。
一家人在那里呆了近三个月,才重新出现。
当俄罗斯军队从基辅被击退时,泽兰斯卡回到了她的职责和公共生活,第一次亮相是与美国第一夫人吉尔·拜登会面,参观乌克兰西部的一所学校。
现在,她在基辅的日子从早上7点开始,把凯里洛送去学校,“如果没有空袭警报的话”。然后她去健身房快速锻炼,再换上职业装,去办公室。
她的工作日会有大量的会议和采访,“有时我运气好,能与丈夫共进午餐”。
在入侵之前,泽兰斯卡专注于倡导有特殊需要的儿童,改革学校膳食计划,并开展反对家暴的运动。她告诉我,虽然对这些事业充满热情,但她对自己的公共职能感到不太适应。
她说:“我必须要学习,不得不向教练咨询演讲技巧,因为觉得我的声音缺乏力度。例如,我说话不够响亮,或者说话时缺乏活力。因为当你在做公开演讲时,你需要传递能量。”
泽兰斯卡回忆起她早期的一次公开演讲,是在会议上面对一群学生。她当时很紧张,“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回过头来看,她都识别不出自己的声音,“那绝对不是我”。
现在和我坐在这里,在经历了几十次公开露面和采访之后,泽兰斯卡已经自信地说话,很少中断眼神交流,但仍然轻声细语,意识到自己话语的分量。她已经把自己变成了第一夫人,但从朋友和总统办公室内部人员(包括她的丈夫)告诉我的情况来看,这仍然是奥琳娜,专业、周到、冷静、谦虚。
由于丈夫基本上被限制在他的总统办公室,泽兰斯卡就代表他和乌克兰人民飞往世界各地,争取支持。她到英国参加伊丽莎白二世女王的葬礼,她说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与乌克兰今天所代表的价值观相同”。
在华盛顿,她成为第一位在国会联席会议上发言的外国领导人配偶。她的演讲很个人化,富有情感,很有影响力。她分享了俄罗斯对包括儿童在内的乌克兰平民犯下的可怕战争罪行,并向立法者展示了俄罗斯导弹袭击后的令人心碎的图像。
她恳求美国能提供武器。
泽兰斯卡承认,第一夫人来要求提供导弹感觉很奇怪,“我确实明白,这超出了对第一夫人职能的标准和正式理解和认识。但我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需要利用一切机会来表达意见。”
在国内,泽兰斯卡正带头努力解决战争对乌克兰人心理健康的影响,这个问题被世界卫生组织描述为,“”自二战结束以来在欧洲前所未有的规模”。
她说:“我想创建一个能够帮助人们解决心理健康问题的系统,首先是让人们能够获得心理保健,其次是能够理解。”
她还在努力修复和重建被摧毁的大约300所学校,还有被俄罗斯导弹和大炮破坏的大约2500所学校,同时还要为医疗设施争取特殊设备,如早产婴儿的保温箱。她说:“我们非常需要这些”。
聊了一个多小时,才意识到我们甚至还没有切开食物。“我们可以吃了吗?” 泽兰斯卡微笑着说。“我很饿。”
她的助手提议重新热一下她的鱼排,但第一夫人说不用了,“仍然很好吃。”
她现在挺放松,从乌克兰语转回英语。我们谈论了更多关于食物的话题,包括我们都不喜欢的holodets,一种传统上在圣诞节和新年供应的肉冻。
我们互相感谢了对方的时间。她的团队聚在一起,用披肩将她重新裹起来,在她身边保护。在离开之前,她请求我确保人们阅读这篇采访,并补充说她担心外面的人正在遭受“乌克兰疲劳症”。
“我们不希望人们会对在乌克兰发生的事情习以为常,”她说。“不幸的是,我们不可能让新闻不发生,让这个问题消失“。
”战争现在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